山穷水尽·第十二 – 吴起兵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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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穷水尽·第十二

山穷水尽·第十二

 作者:A.И.波克雷什金·前苏联

出自————《碧空铁血·苏德空战亲历记

出自————《战争通史

   一

   天气酷热。风也是火辣辣的,炙人。可是,毕竟能感觉到夏季快要过去了。我们这些前线战士,在库班这块土地上又连连撤退,差不多连季节的更迭和这个地方的特点也都模模糊糊。

   在头脑里映象清晰的,仿佛只有那连绵不断的大山。现在,我们飞行团已经     来到大山脚下。前头就是悬崖峭壁,飞机既无处降落,也无法起飞。

   “还能往哪里撤退呢?”

   没有答案。我们也不想叫谁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每天都用这几架残存的歼击机为轰炸机护航。我们朝着往格罗兹尼方向运动的敌军投下了重磅爆破炸弹。我们配合得很好,但有时也有矛盾。

   有一次,我们出动6架歼击机为“别-2”型轰炸机机群护航。这个机群的带队长机刚发现一个不大的敌军部队,就迫不及待地投下炸弹。其余轰炸机也都跟着他投了弹。我实在想不通。我想,如果顺着这条大路继续往前飞,那大概会碰上更重要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浪费时间和弹药呢?这简直是瞎指挥!全无任何主动精神!

   那些投完炸弹的“别-2”型轰炸机掉头返航了。只有一架轰炸机还在继续往前飞。我猜透了这架轰炸机机长的意图,于是,我带上我的全部6架歼击机紧紧地跟了上去。我们六个歼击机飞行员都下定决心,全力掩护这架轰炸机。我们认为,为掩护如此勇敢的轰炸机机长,牺牲是值得的。

   过了一会儿工夫,只见德军的坦克和汽车,顺着大路,象潮水一般拥来。我们这架“别-2”型轰炸机不顾敌人高射炮火的阻击,勇敢地向目标扑去,对准敌坦克和汽车最密集的地方俯冲,准确地投下了全部炸弹。大路上,一团团浓烟烈火腾空而起。我们见了这一幅情景,真是高兴极了。一个勇敢而积极主动的轰炸机机长给敌人造成的损失,竟远远超过一个轰炸机机群给敌人造成的损失。在返航的路上,我们象在阅兵式上那样,编成整齐的队形,严密地保护着这架勇敢的轰炸机返航。是啊,这样的最高荣誉,这个勇敢机组的全体成员是受之无愧的。

   在返航途中,我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的飞机出了问题:发动机排气管喷出长长的火舌。这显然是气化器出了毛病。这种故障在飞行中是无法排除的。于是,我决定同我的僚机一起,在就近机场落地。

   落地以后,我们把飞机朝一旁滑去,离开了跑道,接着就着手抢修。我们刚刚摆好工具,就来了一辆小汽车。一位衣着整洁的年轻中尉从汽车里走下来。

   “我是少校团长祖索夫的副官。”他自我介绍说,“命令您立即撤离此地。”

   “我们马上修理好就飞走。”

   “团长命令……”

   “懂了,中尉。命令谁都会下。”

   副官走了。我们忙着修理发动机。可是,没过几分钟,副官又回来了。

   “祖索夫团长命令:即刻撤离此地,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派牵引车来把飞机拖走。”

   “收拾工具。”我对我的僚机飞行员说,“咱俩调换飞机,我飞你的飞机,你飞我的。”

   我们起飞了。发动机排气管又喷出火舌。火舌越喷越长,快要烧到水平安定面了。我想尽一切办法,总算飞到了自己的机场,落了地……

   第二天,我完成强击任务返场落地以后,见我们机场上来了很多不熟悉的飞机。还有两架折断了起落架的飞机瘫在飞行场地中央。

   “这些飞机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向机械师丘瓦什金问道。

   “都是祖索夫飞行团的。”

   “简直是乱七八糟!”我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不满地嘟哝着。

   “就是嘛。”我赞同他的看法,“要是现在能见着那位副官和他们的团长,那才好呢。”

   “何必见他们呢?从现在起,咱们再也用不着穷忙乎了!”机械师丘瓦什金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该回去休息了。现在,正向祖索夫飞行团移交飞机呢。”

   听机械师这样一说,我不觉大吃一惊。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笼罩了我。我此时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沉重的作战任务暂时从肩头上卸下来,可以透一口气了。伤心的是,从明天起,你就被剥夺了打击敌人的权利!要知道,正是这一群横行无忌的强盗,把我们赶到这一片渺无人烟的大草原上来的呀。这不就是说,去打击这一群强盗的不是我们,而是别人了?谁去为我们那些牺牲的战友报仇呢?

   在指挥所的地下掩蔽部跟前聚集着很多人。飞行员和机械师见了我们老远就喊,叫我们快些过去。看来,那里饮宴刚刚开始。这宴会真可以和扎波罗热的豪华宴会相媲美。机械师洛延科站在酒桶旁给大家往杯子里倒高加索葡萄酒。祝酒的欢叫声不时地在空中回荡。

   “为胜利干杯!”

   “为生存干杯!”

   在离指挥所不远的地方聚集着祖索夫的部属。看来,他们很羡慕我们。

   向全体飞行员发出了列队口令。科拉耶夫和祖索夫来到这两个飞行团并列的队列前面。我们的团长科拉耶夫宣读了关于移交飞机的命令。随后,他宣布说,要派一部分飞行员把飞机送到祖索夫飞行团所要去的地区。

   “是不是要把这些飞行员留在那里不放回来了呢?”我们当中的一个飞行员问道。

   祖索夫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他在思索着如何回答更妥贴吧。看得出,他在耍滑头,他想要连同飞机一起,从我们这个近卫飞行团里带走几个尚未获得“近卫”称号的新飞行员。

   我在想,已经荣获近卫称号的飞行员,祖索夫是无权扣留的。于是我宣布:“我们近卫飞行员去给你们送飞机!”

   “我们不需要飞行大队长。飞行大队长我们有。”祖索夫说道。

   我在等待着我们的团长科拉耶夫表示态度。可是,他却一声也不吭。难道他看不出祖索夫这个滑头想要扣留我们几个新飞行员吗?是不是他对这件事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呢?大概是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带领这些新飞行员出动过。他对我们飞行团未来命运漠不关心的态度,很使我气愤。这不是很清楚吗,新飞行员别列日诺伊、科兹洛夫、斯捷潘诺夫、韦尔比茨基等人,都是经过严酷的战争考验的,都已经成为成熟的长机飞行员了。新飞行员都眼巴巴地望着我,他们大概在想:难道您就真的不想保护我们吗?”

   “我同克留科夫,再加上几位中队长去给你们送飞机。”我感到战友们都在支持着我,于是,我又插了话。

   祖索夫团长当然很不高兴。从他那高加索人的黑眼睛的表情上,一眼就能看得出。

   “不敢劳各位大驾。”他很不满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们自己能把飞机带走。”

   队列解散。在祖索夫带领着他的飞行员离去以后,科拉耶夫团长冲着我说道:

   “大尉,你的行为过分了!”

   “难道您看不出他们想要扣留我们的飞行员吗?”

   “我没有义务对你说明看得出什么或者看不出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

   移交飞机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已经开始往汽车上装载技术文件箱了。

   “真倒霉,大尉同志。”机械师丘瓦什金跑到我跟前来说道。

   “怎么一回事?”

   “他们不要您那架伤痕累累的米格飞机。在办理过交接手续的那些飞机当中,就是没有您这一架。少校命令说,您还得驾上这架‘破烂货’往前飞,直到找见修理厂送修为止。”

   这就是说,我同这架米格飞机的缘分还没有完结。我们已经知道,我们飞行团要往里海边上的一个城市附近转场。听说,同我们失掉联系的费吉切夫大队就在那一片地方活动。要是能找见他们,那我也就能摆脱这架破烂不堪的米格飞机了。在我的地图上,除了山还是山,只有捷列克河流域是一片盆地。我只能驾上这架破旧的靠不住的米格飞机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上空飞行了。除了我自己以外,机械师丘瓦什金还得蜷缩在我的背后同我一起受罪。他情愿同我一起受折磨,以便一旦迫降落地好帮助我检修飞机。

   傍晚,机械师米延科,在一片歌笑声中,把空酒桶推下山岗去。快乐的机械师和机械员们站在山岗上,就象一群粗野的古代斯克福人一般,尽情地欢唱着,狂舞着。是啊,自从开战以来,他们还从来也没有休息过呢。

   参谋长下令出发。全团装满了人和器材的汽车编成一路纵队,开始向里海方向长途行军。我同丘瓦什金登上米格飞机,向东南方向飞去。

   黄昏时分,我们飞到盆地上空,我还能分辨得山村路来。我在飞行中,可真不知碰上多少次黄昏时分了!一般说来,我还没有在黄昏时分出过差错。黄昏也有它的好处:越难于识别地标,越难于落地,人的精力就越集中。我还从来没有因为黄昏而被迫降落在别人的机场上过夜呢。在别人的机场上过夜是我最不情愿的事情。

   我们在机场上找到一小块停放飞机的地方。我刚从米格飞机上爬下来,就看见旁边停放着一架雅克式歼击机。这架飞机的号码我太熟悉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难道这就是我的那架“雅克式”?丘瓦什金一眼就认定这是我的飞机。看来,祖索夫飞行团接收了我们的飞机以后,也飞到这里落地了。这回又得跟那位吹毛求疵的团长碰面。我必须仔细观察一番,免得明天上当。我们刚离开自己的飞机,就迎面碰上了祖索夫少校。几个军官正陪同他巡视停机坪呢。

   “啊——,原来是你!”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飞来的。”

   “驾的是你自己的飞机吗?”

   “是硬摊派给我的没有人要的破烂货。”

   “你可真行!”

   食堂里乱哄哄地挤了一大群人。在这拥挤与喧闹之中,已经听不出多少前线的语言了。当你站在桌子旁边排队等候的时候,你不能不想,我们这些飞行员在后方将会遇到什么情况呢?你能理解,在这些小小的山区居民点和村子里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军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的,也无法为这些疲惫不堪的军人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理解是一回事,可是,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神经早已支撑不住了。有的人大发脾气,有的人大吵大闹……

   早晨,我们飞行团的汽车来到了。不惯于乘汽车长途行军的人们,个个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有些人一下车就钻进山间小溪里去了,有些人顺者岸边四散走开去……

   我在小溪边找见了科拉耶夫少校。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身子,一边同别人说话,装作没有看见我的样子。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我们这位新任团长对我给他提的意见耿耿于怀。这号人我在生活中是遇到过一些的。他们的两只眼睛总是盯着别人的不足之处。在这种人的眼睛里,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不对他们唯唯诺诺的人,不当面阿谀逢迎他们的人,统统都不是好人。

   “我还要继续往什么地方飞呢,少校同志?”等科拉耶夫把他的毛巾摊开晾在青草单上以后,我问道。

   “噢,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呀?”

   “我是驾着飞机来的,难道您忘了吗?”

   “你,我是忘不了的。你往图拉托瓦城那边飞吧。费吉切夫他们好象也在那里。”

   “是!”

   我回到机场。丘瓦什金正在那架破烂不堪的米格飞机上检修发动机呢。

   “我们还得继续往前‘飘’。”我对我的机械师丘瓦什金说。可是,他没有注意到我说的话。一直等到他腾出手来,他才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再来这么一次长途飞行,大尉,那您就要把我送进棺材里去了。委在这么一个不如狗窝的狭窄地方,简直把我憋死了。”

   “坐在大汽车里的箱子上边也不怎么舒服呀。那好吧,那我就一个人继续往前飞吧。”

   “大尉,如果您打算驾着这架斑马似的破飞机在大山区里继续长途飞行,那我可不敢担保您的生命安全哪!”

   “赶到有城市的地方,就移交出去了。”

   “越快越好!”

   这里的大山的确十分险峻,我不得不在悬崖峭壁之间穿梭,不得不在捷列克河流域的盆地上空飞行。只要下面一出现居民点,我马上就想到了蜷缩在我背后的丘瓦什金。我知道他很受罪。又热,地方又狭窄,连两条腿也伸不开。

   眼前有一个机场。在这里落地吗?是啊,也该让丘瓦什金透一口气了。可是,后来我又觉得不行,不能这样做。既然他已经在受罪,索性就让他忍受这一次吧。只要能飞到图拉托瓦城,那就好了。到那时,无论是他还是我,就都不再受这种折磨了。

   ……终于飞到了!在着陆滑跑过程中,我发现不远处有一堆米格飞机的残骸。如果费吉切夫大队和科莫萨带领的机群都在这里的话,那这架坠毁的飞机里遇难的人肯定是我们团的了。

   “这是谁的飞机?”我向一位正在忙着往一起收集飞机残骸的机械师问道。

   “苏普伦的。”他沉痛地答道。

   “苏普伦牺牲了?”

   机械师默默地从飞机残骸里拣出血染的飞行图囊来。

   新的精神创伤!这多么令人痛心啊!我在哈尔科夫地区同他一起执行过战斗任务。他击落过5架敌机,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歼击机飞行员了。当然,也许飞机早晚会使他遇难。可是,在那么多次激烈的空战中他没有牺牲,如今竟牺牲在十分安全的地区,这该有多么荒唐!

   现在我才知道,费吉切夫大队又飞走了,以便把飞机送进修理厂去。照理说,科莫萨带领的机群应当起飞跟进。可是,由于苏普伦牺牲,他的战友们谁都不肯飞走。

   我同丘瓦什金走到他们跟前,默默地同他们握手。

   “苏普伦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他的遗体还陈放着呢。今天为他送葬。”

   “等全团都到齐了再送葬才是啊。”我说道。

   “大队政委说今天就送葬。”

   “请转告他,汽车队今夜到达。”

   飞行员们说起了苏普伦是怎样牺牲的。起飞时,他那架破旧米格飞机的发动机突然停车。机务主任科佩洛夫就委在他的座椅背后。可是,科佩洛夫幸存下来了,只不过留下几处插伤而已。

   “波克雷什金!这架象斑马似的破烂飞机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科莫萨问道。看样子,他是想安分散一下飞行员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摆脱悲伤情绪的困扰。

   “拣来的。”

   “这正是我们见过的那架飞机。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试飞员从修理厂送出来的。我记得,他把这架飞机搁在机场上,就进城去了。”

   “那大概是他玩得发昏了,早把自己的‘斑马’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哪里是什么忘记了呢!他多半是撒鸭子逃跑了。”

   “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是谁弄得我和丘瓦什金受了这一路的罪。”

   晚餐时,我来到已有几个飞行员就座的一张餐桌跟前,见他们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

   “喂,为啥耷拉着脑袋呢?”

   “高兴不起来嘛。你知道,我们还没有到,他们就把苏普伦的遗体给埋葬了。”

   “怎么,埋葬了?!为什么不等人到齐了呢?”

   “你去问他好了。”戈卢别夫以头代手指了指坐在专席上的沃龙佐夫,“就是他!他找来几个机械兵,抬走就埋了!”

   我真想大骂一通。我咬紧牙关急步跨到沃龙佐夫跟前。

   “你为什么不等全团的人都到齐了?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如此对待我们牺牲的战友?”

   “需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与你何干?”

   “上级竟然信任象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家伙,这实在糟透了。难道苏普伦立了那么多战功,就不值得人们为他隆重送葬吗?他击落过5架敌机,而你呢?你击落过一架敌机没有呢?”

   “不许你这样讲话!我是首长!我命令你给我住嘴!”

   “首长!哼,你懂得什么叫首长吗?首长——是军队里最人道的职位。你看一看报纸上是怎样写的。真正的首长,必须有慈父般的心肠,处处关心部属,战斗中攻击在前。而你呢?你却是一个怕死鬼!也许你忘记了吧,那一次我们掩护强击机机群的时候,你在伊久姆附近是怎样甩掉了我们这个双机逃跑的?怕死鬼竟也恬不知耻地自称起‘首长’来了!”

   要不是沃龙佐夫摔了叉子离开食堂,那可真不知道我们这一场大吵大嚷如何收场呢。

   “别激动,波克雷什金。”科莫萨走过来说道,“一般说来,你跟这种人说什么都白费劲。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这只会给自己招来横祸。他是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遗憾的是,后来的事实证明,科莫萨还真说对了。

   二

   几天以后,我带一个飞行大队来到马哈奇卡拉。

   落地以后,我听说,从前和我们在一起的飞行员卡尔波维奇就住在这座滨海小城里。于是,我把写着他的住址的小纸条揣在衣袋里,就看望他去了。

   在他租用的那间不算大的房间里,早已来了好几个人。费吉切夫、列奇卡洛夫和特鲁德,都赶在我的前头先到了。

   卡尔波维奇离开座位站起身来迎我。这时,我见他的一只胳膊已经不能动了。我们互相拥抱以后,他把我引见给他的夫人。

   主人设家宴招待我们。好吃的东西和各种饮料都很丰盛。可是,我们这几个人呢,远道飘泊来到此地,两手空空来作客,什么礼品也没有带来。于是,我建议卡尔波维奇同我们一起到市场去买点什么。

   我们出门来到大街上。海风送来了大海的喧嚣和海水的清香。

   “你在后方生活得可好吗?”

   “唉,这个地方怎么能算得上是后方呢!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战场的边缘了,只不过不是战场的最前缘罢了。我们还能往哪里撤退呢?!”

   “至于生活嘛,倒也没有什么。”卡尔波维奇接着说道,“我的伤还没有痊愈,好歹国家总得养活着我。往后呢,……我是不想离开军队的。等把伤养好以后,我马上就到莫斯科去,要求进空军学院去学习……”

   “对呀!我在前线就见到过一个跟你一样失去了一只胳膊的人。各方面的事情他都处理得很不错。”

   “我还想继续飞行,波克雷什金!到整个战争结束还远着呢。”

   “是啊,仗是要继续打下去的。弹簧正处于被压缩状态!”我接口说道。

   “正是这样。弹簧正处于被压缩状态。被压缩得很紧的弹簧,一定会突然猛烈弹开的!这我是深信不疑的。”

   我们从市场上和商店里买完东西,卡尔波维奇急着要回家去。而我却想趁着他的夫人为我们准备冷盘小吃的时候,到海边去走走。

   来到海边,往事不知不觉地涌上心头。从我在新西伯利亚第一次飞行起,直到这一次折磨人的长途飞行,全都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不知是由于我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了呢,还是由于大海引起了我的愁思,我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烦闷。我在海边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回到卡尔波维奇的住处去了。这一夜,我们大伙儿是睡在一处过夜的。

   第二天早晨,在我们准备告别上路的时候,好客的主人异常难过。我们飞行团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要是他们还让我继续留在军队里的话,那我就一定设法找你们去!”当我向卡尔波维奇告别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颤抖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找我们啊?”列奇卡洛夫问道。

   “但愿我能在乌克兰或是在摩尔达维亚找见你们。”

   “那你就好好养精蓄锐,准备再战吧。”

   飞行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从汽车驾驶室里往外看着,说道: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吧?祝你生活美满,卡尔波维奇!”

   我们上了汽车。汽车在城里缓慢地移动着。低矮的平顶房屋,从我们身边向后飘忽退去。

   汽车驶过杰尔宾特以后,我们遵照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的提议,下车买了好几袋子苹果。这一来,这辆载重五吨的老旧的大汽车喀吱喀吱地响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在转弯的时候。

   我们行驶的是山路。下坡时,我听得从驾驶室里传出来一种很不正常的喀吱喀吱的声音。我从车厢上往驾驶室的车窗里探头一看,见司机费尽力气也挂不上低挡。他又试试刹车,刹车系统也失灵了。

   这时,我抬头往前一看,只见路很陡峭,而且前边就是急转弯处。司机慌乱地瞎折腾起来,但始终无济于事。

   在这紧急关头,救人要紧。我急忙大喊:“赶快跳车!”喊过之后,我就第一个跳出了车厢。

   所有飞行员,都跟着我跳出车外。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是最后一个踩着脚踏板跳下车来的。他落地以后,就象翻倒了的玩具陀螺似的,顺着斜坡翻滚下去。这时,大汽车顺着下波路狂奔而去,随即向右翻倒,滚到陡峭的山崖下边去了。

   我们大部分人都受了伤,而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以及费吉切夫和舒利加,伤势严重。我们叫住了第一辆过路汽车,让司机把我们送到最近的有医院的小城去。医生当即把我们当中的三个伤势较重的人送进了外科病房,同时,也给我们几个人做了医疗处置。

   当我们从医院里出来刚走到前厅时,只见一个留着长胡子的彪形大汉,正在那里弯着腰擦拭他的皮靴。

   “法捷那夫!”我惊喜地叫起来。

   “啊,是你呀,波克雷什金!”他直起那庞大的身躯,乐呵呵地应道。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问。

   “负伤了。我现在正准备跳舞去呢。”

   “既然你能往姑娘那里跑,那就是说,你的伤治好了?”

   “再过两天我就出院了,然后就到巴库去。”

   “为什么要到巴库去呢?”

   “凡是‘没有战马可骑的骑兵’,都要集中到那里去。”当飞行员的没有飞机可飞岂不荒唐?

   “我们也住巴库那边去。你听着,你转到我们飞行团里来不好吗?咱们一起改学新式飞机多好呀。”

   “我太乐意了,我的战友。到巴库以后,我上哪里去找你们呢?”

   “我们团司令部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我去问问他们。我的意思是,就在这里带你去见见我们的团长。如果他喜欢你的话……”

   “我又不是小姐,管他喜欢不喜欢呢。”法捷耶夫打断了我的话,“要是你们飞行团需要飞行员的话,那我就去。我绝不会给你们近卫团丢脸就是了。”

   法捷耶夫以他那沉雷般的男低音这样说,仿佛他现在正在跟我们的团长说话似的。

   还没等我们说完话,我们团的汽车队就来到了。

   “这可真是说到就到,咱们走吧!”我对法捷耶夫说道。

   团长正在一群飞行员当中听伊斯科林讲述一次不幸事故呢。

   “近卫少校同志,我给咱们飞行团‘招募’到一名好飞行员。”

   法捷耶夫上前一步,做了自我介绍。团长伸过手去同他握手。他没有料到,法捷耶夫的大手如此有力,竟握得他几乎大叫起来。

   “噢,你可真是大力士!”

   “我还以为近卫军人比我们硬棒得多呢!”法捷耶夫开着玩笑说,“请您原谅,近卫少校同志。”

   “好大的块头!你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

   “在伏尔加河边长大的。”

   “你是歼击机飞行员吗?”

   “那还用问吗。”

   飞行员们都好奇地望着这位胸前佩戴着红旗勋章的勇士。

   “你的胡子为什么留得那么长?”费吉切夫问道。

   “吓唬敌人呗!”法捷耶夫总是这样乐哈哈地回答着问题,常常逗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我们在这座城里过了夜,又继续南行。

   三

   我们飞行团驻扎在一个不大的滨海小城里。这里驻扎着很多等待接收飞机的部队。论次序,我们飞行团是远远排不到前头去的。

   过惯了紧张的前线生活的飞行员们和机械师们,立时陷入茫然若失和无所事事的苦闷之中。每到吃午饭或吃晚饭时,那个小食堂跟前就聚集着很多人。谁都想第一个冲进食堂里去,以免挨太阳晒和站在餐桌旁边排队等候。在这个地方,人们常常发生口角。有时,有的人由于苦闷而狂饮无度,甚至发生非常激烈的争吵。偶尔,我也有陷进去的时候。

   有一次,吃晚饭时,我同戈卢别夫和特鲁德坐在一起。这时,三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校级军官和我们纠缠起来,搅扰不休。我受不了如此粗野的举动和对我们的侮辱,就跟他们激烈争吵起来,由于“顶撞”上级,我被关了禁闭。

   这件事立即被早就斜着眼睛盯着我的科拉耶夫团长和团长的好友沃龙佐夫大尉当做辫子抓住了。我回到飞行团以后就听说,他们撤销了我的大队长职务,并且把我从正式编制中除了名。为了弄清这个传闻是否属实,我决定去找团军务股股长帕夫连科上尉。他正一个人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撤销你的职务,这还算不得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听帕夫连科这样一说,我真象挨了一闷棍。“他们已经把你开除党籍了,大尉!”

   “难道他们真的连我的党籍也给开除了?”

   “昨天,在党委会上,团长把你过去的事情统统都端出来了。又是跟他顶嘴啦,又是战术上胡来啦,他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你‘违反了《歼击航空兵战斗条令》的规定’。当然,还有你最近跟友邻飞行团的首长顶嘴这件事。”

   听他这样一说,那可真是如同闷雷轰顶。我呆呆地望着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从战争打响那一天起,我一直是在不顾性命地与敌人拼搏呀。在这个飞行团里,我击落的敌机数目不算少。可是,现在呢,我刚刚来到后方,就不配做共产党员了,就不配当近卫飞行大队长了!

   “不过,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帕夫连科接着说道,“你的事情已经上报到巴库军事法庭立案了。你看一看这个。这就是科拉耶夫团长送到军事法庭去的对你的起诉书副本。你可以拿去看。”

   看了这个上报立案的副本,我简直气得发疯。面对着打印在这张纸上的卑鄙无耻的捏造,我全身的血液沸腾了,燃烧起来了。我想马上就去找科拉耶夫,开城布公地向他说个明白。但是,我知道,在如此激动的情况下,是不宜这样去做的。

   我在房间里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着,巴不得马上弄清楚我到底闯了什么祸。我深感遗憾的是,我现在已经来到了后方,不可能坐上飞机去跟敌人大干一场!只有面对着生命危险,只有跟敌人死拼,才能使我摆脱这沉重的精神压力,才能平息我内心深处越来超强烈的愤慨,才能让他们知道我绝不是那种可以任人践踏的窝囊废!

   我离开房间,朝着海边匆匆走右。我需要远离人群,一个人独自好好想一想自己过去的言行举止,清醒地估量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我需要以第三者的身分去衡量自己和他人。

   至今我仍然坚信,我的作为是没有错的。在作战中,我没有给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称号抹黑;我从来也没有过高估计自己的功绩而居功自傲,我对人对己同样严格;我对前线生活的错误方面从不迁就姑息。可是现在呢,正是爽直的性格坑害了我自己!

   伊万诺夫团长不在身边,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又住进了医院。现在,有谁能伸出手来拉我一把呢?

   科拉耶夫团长下令,不准我参加新式飞机改装训练,命令我呆在宿舍里。我成了这些“首长”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早到晚,我把全部时间都消耗在海边上了。在这里,我可以回忆我积累的战斗经验,可以探索新的战术动作。在我的笔记本里,有益的结论性看法日益增多。在我那本绘图册里,也每天都在增添着新的战术示意图。我相信,我总结出来的这些有益的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即使他们依旧不准我用,对于其他飞行员也是有用处的。这项工作倒使我摆脱了沉重的精神压力,使我暂时忘却他们对我正在日益加紧的迫害。

   在空闲时间里,每天晚上都有一些战友来看望我。他们把与我的“案件”有关的新闻,全都讲给我听。看来,我们飞行团的“长官们”,已经要求上级收缴我的“苏联英雄”称号证书了。

   有一次,在海边上,法捷耶夫同我有过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波克雷什金,你不生我的气吧?”

   “这话从何说起呀?”

   “怎么,你不知道吗?……这事可不怎么带劲儿。是你把我推荐给团长的,可是,他们却让我顶了你的职位,你说说,这象话吗?!”

   “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这与你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怪家伙!正因为你接管了我这个飞行大队,我心里才踏实,才高兴呢。这个大队的飞行员都相当好。你要设法把他们训练好,准备去打仗。这个你拿去,这是我的战术笔记,你就照着这个去训练他们好了。你要记住,要想取得空战胜利,就必须占有高度、速度、机动能力、火力这四个方面的优势。在我的笔记本里,都写得很详细。我多么想亲自到空战中去检验我总结出来的这些经验啊!”

   “你一定会有机会去亲自检验的。我们还要一起跟德国法西斯正经干一阵子呢!”

   “我担心的是,他们再也不会给我升空作战的权利了。”

   “你瞎想些什么呀?别再胡思乱想了!”

   “还是让我自己来把这个‘案件’搞个水落石出吧。”

   后来,当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过于懦弱了。我想,即使他们把我开除出党,我在思想上仍然是一个共产党员。自杀吗?那是意志薄弱者的怯懦行为。我要用实际行动为真理而斗争。死,要死在战场上!我要设法上前线去。如果我们团长容不得我,那我就随便到哪一个飞行团去都行,只要能上前线去打仗就行。于是,我决定立即给驻扎在格罗兹尼的马尔克洛夫团长写信。

   几天后,我收到了肯定的答复。可是,军事法庭已经开始审理我的“案件”。在这期间,我是无权上前线的。我的“案件”越弄越大越可怕,那简直就象一把利剑悬在我的头顶上。军事法庭的刑事侦察员死死地抓住我不放。

   只剩下唯一的出路了,那就是私自逃到前线去参加作战。但是,没有随身证件,这样做是困难的,也很危险。人家会把我当成临阵脱逃的逃兵抓起来。

   四

   一天晚上,我刚走进宿舍,差不多全大队的飞行员都朝着我跑过来。

   “波格列布诺伊转到这里来了!”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立刻感到精神异常振奋,想马上就跑去见他。

   “是今天把他送到这里来的。他的伤还没有好,现在他住在自己的宿舍里呢。”

   第二天早晨,我找到了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的住处。

   “啊,原来是你呀,波克雷什金。快进来,快进来。”他一边从床上抬起身来把手伸给我,一边让道。

   在他那没有血色的脸上,已经能够微微看到红晕,眼睛也显得有神了。我高兴地猜想,他的伤大概快要好了吧。波格列布诺伊政委好象猜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他很快就会好的,他早就想回到团里来,所以,才急着离开医院。

   “说说吧,你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转了话题,把头放回高高的枕头上。

   我把所发生的事情,全面地向他做了报告。随后,我又从衣袋里掏出有科拉耶夫签字的那张送交军事法庭的起诉书副本。

   波格列布诺伊看过这张满纸胡言的起诉书以后,就用手垫着后脑勺默默地躺了好长时间。我也默默地等待着听政委将要说些什么。

   “是啊,情况很复杂呀,波克雷什金。我得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帮助你澄清问题。”

   我在团政委面前承认我有过错,但也指出,他们对我有偏见,而且心毒手狠。有了过错给予惩处是一回事,但残酷地迫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行为了。我请求团政委为我写出公正的鉴定,并且把它送到军事法庭去。

   “我多少还是了解你的。”团政委波格列布诺伊笑着说道,“你说的对。如果谁犯了错误,那可千万不要把他的所有好的方面统统一笔勾销。遗憾的是,我们有些当首长的搞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套:要是谁绊了一跤,那他们就会给这个人再踹上一脚,把他踩进泥里去!他们生伯这个人还会站起来,甚至站得更高……你的战斗出动次数有多少?”

   “400多次了。”

   “击落几架敌机?”

   “正式算数的是12架,还有一些未计算在内的。”

   “你看,这个事实却是谁也无法一笔勾销的,老弟。”

   政委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斜躺在床上。他批评我过于冲动,也抱怨这件事他们搞得太过火了。随后,他打听了每一个战友的情况。包括学习情况。我觉得,仿佛我们是在前线,正坐在机翼下面谈心呢。

   “你回去以后,可以参加飞行团的正常生活。我今天就给你写鉴定,写完就送到团司令部去。今天就写!”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我高兴地离开了政委。真理已经出来替我说话了,明天一定会有好结果的。我放心地等待着好消息。

   一天,通信员跑来。

   “团长正在到处找你呢。”他说完就走了。

   这使我感到慌恐不安。我想,也许他们马上就要把我送到巴库军事法庭去受审吧。我来到团司令部,科拉耶夫团长皮笑肉不笑地接见了我。

   “你游荡够了吧?”科拉耶夫傲气十足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几个字,“瑙缅科将军从集团军司令部来电话,叫你明天坐车到机场去,给友邻飞行团的飞行员介绍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的情况。”

   “是!”

   来到友邻飞行团的机场以后,我意外地碰上在食堂里跟我吵过架的那个校级军官。他很礼貌地把手伸给我。

   “中校塔拉年科。”他首先自我介绍。

   “大尉波克雷什金。”

   我们在一起商量妥要讲的内容以后,就一同进课堂了。

   于了两个小时我最得意的事情——“飞行”、“打仗”。我把知道的东西,把至今依然在我国领空横行无忌的敌机的情况,全都讲了。飞行员们提出很多问题。回答问题占去的时间比讲课占去的还多。

   随后,他们请我到机场上去看新式飞机。我可真想驾上飞机上前线去!……

   上完课,这个飞行团的团长请我到他家里去共进午餐。在宴席上,我见到一位曾经见过面的人——少校团政委。他们夸奖我一番,而且很关心我的生活。看样子,他们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把那一次在食堂里发生的冲突显露到脸上来。于是,我决心把我的悲惨遭遇,全部讲给他们听。当我讲到某些人大肆歪曲事实真相时,他们大为震惊,都同情我的不幸遭遇。中校还表示,他一定要就这件事给卫戍区首长写信,说明事实真相。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们飞行团接到命令,要转移到另一个地区去接收飞机,并着手训练。我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就去问科拉耶夫我怎么办。他命令我留下,等候军事法庭审判。

   “团长同志,政委给我写的鉴定你们送到军事法庭去了吗?”

   “你放心,我们已经送出去了。”他答道。

   “不对。你们没有送出去!”我确知他在撤谎,所以,当即予以反驳。

   “那么说,你比我更清楚了?”科拉耶夫阴险地冷笑着说,“我说过了,我们已经送出去了!”

   “那咱们就去检查一下吧,少校同志。这鉴定,至今还在军务股压着呢。你应该知道,这鉴定是关系着我的命运的呀。”

   “那好吧,咱们检查去。”

   我们一同来到隔壁的军务股长办公室。

   “你告诉波克雷什金,咱们是不是已经把波格列布诺伊政委给他写的鉴定送出去了?”你听一听,科拉耶夫这话是怎样问的!有这样问的吗?这不明明是向军务股长帕夫连科暗示,叫他如何回答我吗?

   昨天,军务股长帕夫连科告诉我说,那一份鉴定还在团司令部里压着呢。现在他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他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吧?

   “没有,没有送出去,少校同志。”

   “这怎么可能呢?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实话,少校同志。是您亲自下令不叫我送出去的呀。”

   我盯着科拉耶夫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出来了。是啊,叫我说什么好呢?!

   我站在房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科拉耶夫团长正在狠狠地训斥军务股长,还威胁说要关他禁闭呢!

   我们飞行团准备夜间坐火车出发。汽车都装在平板车上发送。飞行员和机械师都坐客车车厢。在这紧要关头我该怎么办呢?这时,我想起我在青年时代曾经不买车票坐过“蹭车”。我定要跟着本团一起走,我不能留在预备团里!在我那个飞行团里,战友们都了解我,如果军事法庭要审判我,战友们都会站出来保护我的。要是把我留在预备团里,那我就是生人了,更何况我舍不得离开我那个团结和睦的集体呢!

   当我去找卫戍区首长请求随本团出发时,卫戍区首长说:“你可以随本团一起出发。我真不明白,他们搞的是什么名堂!……”

   火车头鸣过汽笛,车轮撞击着铁轨,列车裁着我离开了这座给我带来无限苦恼的小城,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五

   列车开到一个新地方,停下了。我们忙着卸车。我想方设法避开那些“首长们”的视线。就是到后来,我也尽可能不到团司令部所在地跟前去,尽量离它远远的。尽管如此,一旦他们需要我,他们还是能够很快地找见我。

   你看,我从前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来了。他对我说道:“近卫大尉同志,命令你立即去见师长。”不知为什么,他说完就乐开了。

   我想,他们叫我去,也许是要把我送回去吧。路上,瑙缅科跟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这才消除了我的疑虑。

   在科拉耶夫团长向新任师长沃尔科夫上校介绍全团飞行员的时候,新任师长突然问道:“你们飞行团里不是有一个叫波克雷什金的飞行员吗?他在什么地方呢?”

   “有过这么一个飞行员,上校同志,他留在巴库候审。”科拉耶夫答道。

   “为什么?”

   “他捣乱,……总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说呀!”

   科拉耶夫张口结舌,竟变成哑巴了。

   “我在前线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好飞行员,一个顶好的歼击机飞行员。”

   “那是人们替他吹嘘,上校同志。”

   “你这样看待波克雷什金是不公正的,少校!”师政委驳斥了科拉那夫的胡说八道,随即转身对师长说道:“这件事有必要查清楚。”

   “波克雷什金跟我们一起来了。他就在这里,可以把他叫来吗?”一个飞行员抢着说道。

   “立即把他找来见我。”师长命令道。

   瑙缅科跟我说了这一大段话,高兴得了不得,照着我的肩膀就给了我一拳头,说:“别害怕,你就照实说好了!”

   师长和师政委听完我的陈述以后,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我把我说过的内容简要地写成书面材料交给首长,就回宿舍了。

   晚上叫我去参加党委会会议。师政委也来了。那些在两个月前既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本质,也没有找我谈一谈,就举手赞成开除我的党籍的同志,看上去,是面有愧色的。今天,他们又都象压根儿就没有出过什么事似的站出来保护我。我怨恨他们不敢坚持原则,但也高兴,因为沉冤得伸,这样大的“案件”终于圆满了结。

   恢复了我的党籍。第二天,科拉耶夫团长请我到他那里去商谈关于我的任命问题。

   “我打算推荐你当我的副手。”

   “不,近卫少校同志,请您另选适当的人来担当这个职务吧。如果可能的话,我依旧当我的大队长。”

   我可真想说:你伤透了我的心,我不是那种毫无骨气的人。我是什么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指望我跟你这种卑鄙小人共事呢?

   就这样,我终于得以回到我长期战斗过的飞行团,接替费吉切夫的职务,继续当大队长。费吉切夫当了副团长,飞行员们都高兴极了。我的好友法捷耶夫尤其高兴。

   现实把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迫切追求的东西,全部退还给了我。

   我们每天都飞行。我同法捷耶夫一起,用新的方法训练飞行员。我们特别重视演练机动动作,在山间狭谷飞行和在海上飞行。午饭后就研究战术。

   我们的飞行员很少有机会去当地的俱乐部和舞场。他们埋怨我想要把丧失了的时间夺回去,不让他们出去玩耍。

   不抓紧时间加紧训练不行啊。德军正妄图拿下战火纷飞的斯大林格勒而向伏尔加河流域猛烈推进呢。他们的另一路,也正打算越过高加索山脉,朝黑海沿岸推进。必须粉碎敌人,而且只能依靠我军自己的力量。

   我们正在进行着紧张的训练,有一天,无线电广播了我们盼望已久的消息:盟军开辟了第二战场。但是,我们高兴很太早了。盟军在非洲沙漠机降部队,并没有使苏的战场上的德军数量减少。非洲离法西斯德国的老巢太遥远了。

   没过多久,为我们飞行团修建的机场已经准备就绪。团司令部来到里海边上一个依丘陵地而平铺开来的不大的渔村。我们飞行团随后也转场到这里来。傍晚,我们6架雅克式教练机从渔村的小木屋顶上超低空飞过,在山间小溪的那一边落了地。

   我们坐着载重汽车去参观这个叫马纳斯的渔村。从车厢里望去,整个渔村也不过巴掌那么大。小房、木板房。在高岗上,葱郁的树林围着一座高大的房子。一个身穿白长衫的姑娘,从房子跟前一闪而过。

   这是医疗所。科莫萨正在这里治疗,我决定当天晚上就去看望他,和我一同去的有特鲁德和别列日诺伊。

   昏暗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房子里静悄悄的。我们顺着昏暗的小走廊走过去,开了房门,猛然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一瞬间,映入我的眼帘的是那样诱人的,那样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间的美的化身。仿佛只有出自天才画家之手的美女形象,才能比得上她——一位身穿白长衫的美丽的姑娘。在这间洁白的小房间里,她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她正坐在煤油灯下,两只小手摊在书本上,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

   “晚上好!”

   “您好!”姑娘应道。

   “科莫萨大尉住在你们这里吧?”

   “是的。”

   “能让我们去看一看他吗?”

   “你们为什么这样晚才来呢?”

   也许,只有诗人才能描写得出我这种一见钟情的感情。我多么想在这位天真地望着我的白净俊秀的姑娘身边多站一会儿啊!

   “他是我的战友,我们想马上见一见他。”我坚持着说。

   “那就请你们顺着走廊走过去,第二间病房就是。只是请不要逗留过久。”

   特鲁德和别列日诺伊已经起步了。可是我呢,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我那傻模样一定会使人发笑的。

   “您看的是什么书?”

   书合上了,书名显露出来。

   “您,好象是来看望病人的吧?”

   “我改变主意了。”

   姑娘笑了。她笑得那样甜美,那样迷人,简直使我神魂颠倒。我又问了她些什么。其实,都是没话找话说。我早就该去看望科莫萨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挪不动脚步,就象有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力量把我钉在这个地方一般。说实在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姑娘跟我说话的声音了,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姑娘那温柔的眼神了。在我的生活当中,实在太缺少姑娘那柔美的声音和多情的眼神。我现在多么需要这些啊!

   “看来,得领着您去看望病人了,您自己也许找不见门路。我领您去吧。”

   在走出这个小房间之前,我站在护士的小办公桌前停顿了一会儿,心想:她能不能现在就跟我一起离开这个点着煤油灯的小房间呢?我心甘情愿陪着她在月光下的海边游荡一夜。我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开这里吗?那我可实在受不了。哪怕跟她说妥明天会面或是跳舞也好。等待着今后某一次偶然机会再来见她吗?那可不行。最好把她的书借走,那我就一定能再见到她了。

   “《含冤负屈的人们》。这本书我从前看过。不久前,我也曾经是一个含冤负屈的人。您能不能把这本书借给我看一看呢?”

   “那可不行,这不是我的书。”

   “请问,什么时候还给您合适呢?”我一边从小桌上拿书,一边问道。

   “那您就还给这本书的主人——薇拉护士好了。”

   “不,我想还给您本人。”

   就这样,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她的书留在了我的身边,她的名字刻在了我的心间。早晨醒来,首先想到的是她。坐汽车经过这个小渔村时想到的也是她。我升空以后,总觉得她——玛丽亚的眼睛在看着我。

   时间过得飞快,我的生活也增添了新的内容。我在遭人陷害后又得以返回我长期战斗过的飞行团,在舞会的人群中姑娘那一双明媚的眼睛在如饥似渴地搜寻着我,每一次飞行我都觉得仿佛她在目送着我上天,所有这一切,能不使我欢欣快慰吗?

   我每天飞空域回来,总要从医疗卫生营上空飞过。我总是希望玛丽亚能够看见我的飞机。为了能使她分辨出这是我驾驶的飞机来,我总是连续做三个上升横滚动作。这是我俩事先约定的暗号,表示“我看见你了”。

   正在这热恋的快乐时日,一天,有人来叫我到团司令部去。

   科拉耶夫依旧官气十足。他对我说,集团军司令瑙缅科将军要接见我。我能猜到集团军司令接见我的用意,我心里顿感不是滋味儿。这要是在前些日子,即使叫我离开我长期战斗过的飞行团到前线去,我也心甘情愿。可是现在,我可真不想去了。

   我从科拉耶夫那里出来以后,心想:会不会叫我马上离开这个飞行团呢?也许会。我只要到了集团军司令部,那就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小渔村来了,就再也见不到我的老战友,再也见不到玛丽亚了……

   晚上,我又和玛丽亚见了面。临别时我说道:“明天我就要走了。”

   “时间长吗?”

   “也许永远也……”

   玛丽亚在等待着我说下去。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过了一会儿,她痛苦地悄声说道:“也许,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那本书是我们的‘媒人’。我们是通过它认识的、相爱的,你把它留下做个纪念吧。如果苍天不对我们开恩,不让我们幸福地结合,那就让它永远留在你的身边陪伴你吧……”

   玛丽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拥抱着她。她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完全淹没在泪水里了……

   第二天,我来到集团军司令瑙缅科将军的驻地。一开始,他详细地询问了我的“案件”的底细,接着,就说明他叫我来的用意:他打算任命我当副团长。我请求仍旧把我留在原来的飞行团里。

   “回到你原来那个飞行团去不行。你考虑考虑。晚上答复我。”集团军司令说完,就叫人把我送到机场去。

   机场上停着的都是新式歼击机——“拉-5”。集团军司令叫我去的那个飞行团,正是这个装备着拉-5型新式歼击机的飞行团。

   集团军司令可真有眼力,他猜对了。我一见了新式飞机,就把别的一切全都丢到脑后去了。我在机场上一直转悠到晚上,把这新式飞机看了个够,一会儿进到座舱里,一会儿试试飞机上的无线电台。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我应当怎样对集团军司令说呢?这时,我觉得仿佛我正在跟法捷耶夫、费吉切夫和我教过的学员们商量着这件事呢。这时,我也想起了我的“义子”奥斯特洛夫斯基。不久前,他接到一封从莫斯科郊区家乡寄来的回信。我见他哭了,就从他的手里把信拿过来看。不看则已,一看我也心酸,他的同村人在回信中告诉他说,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他的所有亲人,全都因为与游击队有联系而被德寇枪杀。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看了信以后,我就对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你就把我当作你的父亲吧。不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许别人欺悔你……”

   不行,我离不开这些人哪!我们一起走过了极其艰苦的战斗历程。我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密关系。我向集团军司令报告过我的想法以后,就在当天晚上,在即将入夜的时候,驾机飞回我们飞行团的驻地。我又开始了紧张的战斗训练生活。

   秋天已经来到。原来平和可亲的大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阴森可怖了。雨天和泥泞把人们赶进了木板房。飞行员们的学习兴趣也一落千丈。

   我们祝贺费吉切夫荣获苏联英雄称号。在报请授予这个最高荣誉称号时,也有我的名字,但是,未被批准。尽管如此我还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因为我的战友成了英雄。不久,派他到空军学院去学习,我就同他分手了。

   有一次,通知全体人员立即到团司令部去。路上,我们老远就听到莫斯科电台的声音。我们都庄重地朝着扬声器走去。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肯定有很重要的新闻。

   “也许是盟军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了吧。”有人挖苦说。

   “哼,别开玩笑了!盟军正在非洲沙漠上跟隆美尔没完没了地兜圈子呢!”

   “第二战场早就开辟了。我们的后方不就是第二战场吗?”

   列维坦那庄严的声音响彻整个渔村,打断了我们的议论。全体人员都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关于在斯大林格勒地区粉碎了德军主力和包围了保卢斯上将率领的德军第6集团军的消息。

   我们高兴得既想高声欢唱,又想放声痛哭。我们耐着性子等待了整整一个夏天又整整一个秋天哪!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同志们!为庆祝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取得的辉煌胜利,我宣布大会开始。哪一位发言?”波格列布诺伊政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那么多只手都举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想要倾吐出撤退那些艰苦时日的辛酸,谁都想要欢呼这辉煌的胜利,谁都想要表达尽快上前线的强烈愿望。

   我们这个小渔村,也同全国和全世界一样:这些天来,一直沉浸在斯大林格勒的伟大胜利所带来的欢乐之中。一切事情都好象加快了步伐,时间也显得紧凑了。甚至连阴沉沉的秋日也显得亮堂了。

   12月的一天,玛丽亚在“绝对保密”的条件下告诉我说,她们这个场务营就要离开这个小渔村上前线去。第二天早晨,装得满满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街上驶过。我爬到山岗上去送别她们,一直到汽车队伍隐没在远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我才默默离去……

   短暂的幸福时日,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再见到她的面呢?在什么地方见面呢?我心里明白,无论是地理距离、时间,还是战争,一切都不可能把我和玛丽亚分开。

   我回到这冷清清空荡荡的小渔村,朝着海边走去。大海在咆哮。在这里,我又慢慢开始想大事了。

   没过几天,我们飞行团也离开这座落在里海边上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小渔村。我们经过巴库西行,奔赴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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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