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 星期三 4点－5点
作者：太平洋战争研究会 ·日本
出自————《日本最长的一天》
出自————《战争通史》
“你们当然可以杀我——但杀了我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
德川义宽
四点钟，日本广播协会的技术员安木玲子小姐，听见楼前的大路上传来沉重的军靴声。她知道中午就要广播天皇的讲话录音，所以担心这是敌军的脚步声。她跑到窗口，通过三楼的遮光窗帘朝外 望去。在晨曦中，她看到的是身着日本军服的军队。于是，她放下心来，回去继续工作。
与此同时，在国家二号公路上，三十七个人乘坐一辆卡车和一辆私人小汽车，正由广岛方向朝东京全速开来。他们当中三十人身穿皇军军服，五人是学生，其他两人是“广岛青年军”的成员。他们自称“国民神风队”，之所以叫“神风”，是因为他们渴望能象神风敢死队那样为国捐躯，为皇上献身，眼下的任务是要把战争继续下去。他们深信，他们的死可以重新点燃全国即将熄灭的抗敌之火。他们携带着手枪、军刀和两挺轻机关枪，在广岛警备队佐佐木上尉的率领下，直冲首相官邸而来。刺杀首相是他们救国大计的第一步。倘若碰巧内阁正在开会，那么就一网打尽。
佐佐木尤其对首相恨之入骨，把他看作头号卖国贼。他记得仅仅四个月前，铃木首相在四月七日组阁时曾声明，他随时准备以身卫国。一旦他在前面倒下，愿千千万万日本人——“在他的鼓舞下”——跨过他的尸体，为天皇和国家的生存奋勇前进。现在，佐佐木就是要去实现铃木首相的诺言：跨过他的尸体，为日本决一死战。
佐佐木的上司和部下拒绝与之合作，他最后终于说服了三十名士兵带着武器和他一起干。虽然他们互不相识，但佐佐木急需人手，不管什么人，只要愿意跟随他就行。他泪流满面，满怀激情地恳求广岛工学院的学生能与军队协力，“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在军人带领下，为拯救日本继续战斗……”他弄到了五名学生。
当卡车和小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朝东京驶去时，天刚刚发亮。在首相官邸，内阁书记官长迫水终于睡着了。多么漫长、疲乏的一天啊！在他躺着还未入睡时，他不知道未来的一天是否会好过些——不过，今天他至少达到了为之奋斗的目标。对他来说，这不是失败的一天，而是结束战争的一天，停止空袭的一天，日本人民及其国土免遭无谓毁灭的一天，日本人民开始在废墟上重建的一天。还有多少事情等着去做啊！许许多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涌上心头，可是疲乏的大脑开始阵阵作疼——这时，仁慈的老天帮了忙，他睡着了……
阿南将军正在准备长久地睡下去。他腹部围着一块白布，上身赤裸。
“有什么话要对家里人说吗？”竹下问。
陆相点点头。
“告诉我妻子，”他说，“我对她很感激，很信任。她做得很好，是啊，文子做得很好。我有三个儿子，死了也安心了。告诉惟乔不要鲁莽行事。我死不足惜，我要到惟章那里去了。”
竹下斟满酒。
阿南接着说：“代我问候梅津和铃木。”稍停片刻，他又提到其他一些朋友，竹下一一记下。然后竹下问：“米内呢？”
陆相那酒红的脸顿时变得愤怒起来。“干掉他！”他嚷道。“干掉米内！”
竹下并不怎么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陆相特别讨厌海相，两人性格一直不合——近来，在投降的问题上，两人又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竹下没有说话。“干掉他”的喊声在充溢着馥郁酒香的屋里回荡。
户田和德川回到宫内省，带回消息：御文库一切安然无恙。户田上楼去侍从室，德川去向侍从武官们汇报情况。侍从武官们听说皇上平安无事，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但又嫌德川说话声音太响，叫他离开。德川顺从离去，心里想，武官们毕竟是军人，军人之腹难以揣测。
“站住！”
德川停下来。他觉得这是他从御文库回来时见到的那个少尉军官。
少尉命令走廊上的一名卫兵把德川带走。卫兵用枪推了一下德川。德川虽然体弱瘦小，但并非懦夫。“干什么？”他问道。“我哪儿也不去。”
“执行命令，”少尉简短地说。
他们正好站在政务室下面，天皇就是在那间屋子里录音的。反叛分子楼上楼下奔来奔去，搜寻越来越疯狂。
“有什么话要问，”德川说，“就在这里说好了。”
“我们在找皇上的录音，”少尉说。“你知道录音在哪里，也知道木户在哪里，是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德川靠墙站着，挥臂强调说。“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哪儿呢？”
又过来两名军官。“不要紧，”其中一个说。“不说，就杀了他！”
“对！”另一个说，“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这声音就象一组可怕的大合唱，但德川坚定地喊道，“你们当然可以杀我——但杀了我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
“他说得对，”一名军官说。“他的血只会玷污我们的军刀，饶他一命。”
两名军官走后，剩下德川和少尉。少尉傲慢地解释说，暂时占领皇宫是必要的。一九三六年，军部的借口与之一模一样：皇上身边的人把皇上引入歧途，要除掉这些人，就必须暂时违抗圣上。只有这样，日本过去的那种真正的秩序才能恢复。“你难道一点日本精神都没有吗？”少尉蛮横地喊道。
两名士兵驻足聆听。
德川愤怒地答道；“保卫国家的不只是你们，作为天皇的侍从，我在尽我的职责。我们应该合力——”
话未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跌倒在地，眼镜被身体压得粉碎。这就是军部的回答[21]。
井田中佐的汽车在陆相官邸前嘎然而止，井田跳下汽车，一名值勤宪兵军士拦住他的去路，说，陆相正在准备自戕，任何人不得入内。
井田刚要转身上车，门开了，是竹下中佐。他听到汽车声，出来看看。他满脸通红，但不象井田那样蓬头垢面。井田满头大汗，军服也汗透了，一身尘土。
这时，东方更亮了。两人相互忧郁地寒暄几句后，竹下把井田带进陆相官邸，小声告诉他，畑中的事陆相还不知道。显然，竹下觉得，此时此刻不该让陆相卷入他即将告别的人世间的烦恼之中。
井田停住脚步，只见陆相上身赤裸，跪在走廊尽头通往后室的草席上。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与脸上的汗水一起交流：他想到自己也参与了今晚的事情，悲伤之中又掺杂了内疚；无疑，陆相相信，他的死可以阻止军队拒降。
“欢迎，井田！”阿南高兴地大声说。“进来，进来！”井田进屋，扑通跪下。
“靠近点！”
井田跪步来到阿南面前。
“我已决定切腹，”陆相说。“你觉得如何？”
井田沉默片刻。竹下说的对——应该让阿南静静地死去，虽然井田当时和后来都想知道，陆相是否真的没有听说皇宫的事，这是否就是他迟迟没有自尽、希望他的死可以防止全军大暴动的原因。与全军大暴乱相比，未遂的宫廷政变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我认为这是件光荣的事，”井田答道。
“你这样想，我很高兴，”阿南说。
井田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他喃喃地说，“我会陪你走的。”
几乎没等他说完，陆相就咆哮起来，“傻瓜！”啪啪两记耳光打在井田脸上。当井田睁开眼时，看见阿南在朝他微笑。“不要再说那种话，”阿南象父亲责备儿子一样。“你没有必要去死。我一个人死就够了——懂吗？”
阿南紧紧地拥抱着井田，井田感到自己的泪水滴到了陆相赤裸的胸口上。“懂吗？”阿南重复说，“你决不能死——懂吗？”
井田自杀的决心依然坚定不移，但要说明原因，就必须把畑中的事告诉阿南——他觉得很难这样做。“是的，”他说，“我明白。”
“好，好！”阿南大声说。“你应该为重建日本竭尽全力——这比死更需要勇气！”井田明白阿南的意思，如果没有勇气活下去，没有勇气为日本的明天而工作，那就会愧对列祖列宗，受到后人的蔑视。“好了，来吧，”阿南说，“鼓起勇气。我们喝酒吧，不知哪一天我们才能再聚在一起痛饮——不过是在另外某个地方。”这是一句玩笑话，阿南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人也随之笑了起来。他们继续饮酒。阿南的圆脸双颊更加绯红。
“喝得太多，您的手会发抖的”竹下忧虑地说，“也许结果不了自己。”
“别担心，”阿南和蔼地说。“喝得不多。再说，喝酒也有帮助，酒能促进血液循环——血会淌得更快。不要忘了。我还是一名击剑手！剑道五段。不，不，不会失败的。放心吧！”阿南又爽朗地大笑起来。
出于礼貌，客人也都露出了笑容。
东部军管区参谋官富坡和板垣回到司令部，向参谋长竹岛少将报告皇家近卫师团的情况。事实证明，竹岛劝田中司令官等等再行动的做法是正确的。根据富坡和板垣的报告，他对田中解释说，眼下要采取的最重要的步骤是，立即尽可能与第二连队长八贺大佐取得联系。幸运的是，由于畑中的失误，东部军管区司令部与卫队指挥所之间还有一条电话线没有被切断，这样，便能与八贺大佐取得联系。
竹岛耐心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摇了几次电话后，终于与八贺接通了。线路情况不好，各自听不清对方的话。竹岛一次又一次地喊道：由森签字盖章的近卫师团命令是古贺一伙伪造的，立即撤出包围皇宫的军队，派传令兵来东部军管区司令部接受新的命令。
“你旁边还有其他人，是吗？”竹岛对着话筒大喊道。
八贺回答，旁边有畑中。
“让我和他说话，”参谋长说。
畑中赶忙接过话筒。“我是畑中少佐，”他说，“恳求参谋长能够理解我们的主张。我们强烈希望……”
竹岛打断他的话。“我理解！”他嚷道，“但这不顶用。你们是毫无指望的、孤立的，东部军管区决不会跟你们一起下水。你以为一时占领了皇宫，就大功告成了。你们已经失败了，顽抗是没有出路的。注意听我说！不要草率从事——这样只会无谓地牺牲更多的生命。我尊重你们个人的感情，畑中，但作为军人，必须服从天皇。日本人最大的美德就是服从！你听见了吗，少佐？”
“我在听，将军！不过——让我考虑考虑！将军！”
“啊？”
畑中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更加热烈。“我有一个请求，在天皇讲话录音播放前，能不能给我们十分钟的广播时间，让我们解释一下我们的主张、我们所作所为的理由以及我们仍希望达到的那些目标……十分钟，将军，就这个要求，只要向日本人民谈十分钟。请东部军管区答应我们的要求！”
“你还打算顽抗到底，”竹岛回答说，“难道还不明白吗？这是没有希望的。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确保不要再出现任何无谓的牺牲。明白了吗，少佐？”
畑中没有回答。他放下话筒，转向八贺，脸色死一般的苍白。仅仅几分钟，他好象苍老了许多。他发现古贺和椎崎也都在场，但他只向八贺寻求理解和支持。
可是，八贺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他望着他们三人，吼叫道，“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森将军至今不来。你们一直在骗我！这是叛乱——我不想介入。你们要想再继续干下去，就得先杀了我，你们这些——”
他本想说“叛徒”，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望着面前耷着脑袋的这三个人，陷入了沉默。他们的计划失败了，他们可能会决一死战，但要知道神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八贺大佐镇定地命令畑中少佐立刻离开皇宫。
畑中抬起头，毫无畏惧地注视着八贺大佐。
古贺望着畑中，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他了解畑中，一旦畑中发现人人反对他，他只会更加拼命地抵抗，象一只困兽那样扑向敌人，不管形势对自己多么不利。
灰蒙蒙的天空透出蔚蓝色，东方的晨曦照亮大地。一辆卡车和一辆小汽车在首相官邸前悄然停下，从车上不声不响下来三十七名国民神风队队员。佐佐木大尉下令，在黑黢黢、静悄悄的官邸大门对面架起两挺轻机枪。
“射击！”
计划局秘书赤羽小二郎首先被惊醒。他朝窗外望去，只见一群身着卡其服的军人正朝官邸扫射，子弹打在墙上突突作响。
内阁书记官长迫水一跃下了床，他断定，这一定是敌军在攻城。这时，他弟弟久义跑进屋说，进攻官邸的是日本兵。
“二·二六”事件记忆犹新。迫水首先想到，幸好首相已返回私寓。第二个念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战争都熬过来了，眼下战争结束了，自己反倒死在日本兵的手里。他和弟弟与一名宪兵一起穿过地道，从楼后的紧急出口逃了出去。亦羽躲在防空洞里，通过一扇小窗户眼见他们逃了出去。据他事后说，当时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就象惊险电影中的一幕。
一阵扫射后，佐佐木率人冲到大门前，命令卫兵开门。卫兵打开门，悄悄对佐佐木大尉耳语道；“我是支持你们的——要消灭一切卖国贼。铃木正在丸山他自己的家里。去抓住他！”
佐佐木既吃惊又感激。他向卫兵轻声致谢，然后叫人在前门走廊上倒上油。油太浓，开始点不着，最后终于燃了起来。佐佐木命令队员们都回到汽车上，汽车朝丸山开去。
庶务课副课长佐藤友男当时正在官邸，在他的指挥下，卫兵很快扑灭了大火。
那天凌晨，遭到攻击的不只是首相官邸。四时三十分，在赤坂木户侯爵的住宅，卫兵突然遭到七个人的攻击。在激烈的枪战中，一名卫士受了伤。进攻最终被击退。袭击者是宪兵队里令人生畏的“秘密警察”的成员[22]。
与此同时，离这里一哩半处，皇家近卫师团第一连队已把日本广播协会大楼围得水泄不通，禁止人们进出[23]。古贺少佐的《五八四号命令》正在执行之中。
安木玲子走进第十三播音室，吃惊地发现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在拨弄设备，播音室是禁止外人入内的。“我们要讲话，”军官粗鲁地说。“把一切准备停当，马上广播。”
正在这时，喇叭里传来东部军管区发出的空袭警报。
“空袭时，不准广播，”安木小姐说。
“见你的鬼！”军官大叫道。
安木小姐溜走了。
大约六十名日本广播协会的夜班工作人员被关押在第一播音室。
国内新闻部副主任柳泽安男坐在桌前。他一抬头，只见一支手枪正对着他。持枪的军官要求他协助发表广播讲话。可柳泽感觉军官和自己一样战战兢兢，他只是在要求而不是命令他合作。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后果也不会很严重。
几分钟过后，事务部工作人员浅仓正德侥幸从卫兵眼皮下混出大楼。他在拂晓穿过空无一人的大街，跑到第一旅馆，新闻部主任高桥武治就住在这家旅馆。
倘若广播协会大楼被占领，天皇录音就无法播放。倘若录音不播放……，事态叵测，后果也许不堪设想。高桥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把情况报告日本广播协会主席。他知道，大桥去了皇宫，还未回来，但他却不知道大桥已被扣在那里。他还以为皇宫里开什么晚会，大桥天亮才能回来。他找到广播协会娱乐部的守永竹二，他曾在宫内省呆过，熟悉那里的情况，可以想法给大桥送信。
守永在示马士车站登上去山手的火车。
皇宫里，叛军仍在继续搜寻录音唱片。这时，天已放亮，情况变得好一些。他们发现有一根电话线还未切断：这是海军省参谋野田中佐与古川少佐两人之间的直通电话。野田正是通过这条电话线向古川传递了森被杀，皇宫被御林军占领的消息。古川答应立刻采取勘乱行动。
这一消息很快传开。中村侍从武官告诉德川侍从，援军正在赶来。望着德川肿胀发青的脸，他告诫德川，对士兵要格外小心。“他们都发疯了。”
“这是光荣的战场，”德川冷淡地说。他认为，全怪侍从武官们叫他离开侍从武官室，他才挨了揍的。
“宫内大臣平安无事吗？”中村接着问。“内大臣呢？”
“他们当然都平安无事，”德川说。“我们把他们藏了起来。但我不想说出他们藏在哪里。”
“没关系，”中村说，“田中将军马上就要到了，一切都会过去，都会好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