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扣留·第五 – 吴起兵法网
450本兵书,全网唯一最全兵法电子书集合下载(188元/套) 微信(15074818522)添加备注:兵法
 

被扣留·第五

被扣留·第五

作者:吉川猛夫·日本

出自————《潜伏珍珠港

   1、“勿忘珍珠港”

   一九四二年的新正,是在总领事馆单调的软禁生活中度过的。一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联邦调查局的希巴斯队长突然来访,向大家宣布:

   “现在要送你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请立即做好出发准备。所有行李物品均由我们捆包随后送去。”

   喜多总领事问:“所谓安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Someplace!”(某个地方)希巴斯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

   不多时,就有六、七辆汽车来到官邸。希巴斯站在台阶上,边同大家一一握手,边说”good bye”(再见)我也头一次握住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为敌手的联邦调查局队长的手,不由自主地说了句:”Thank you very much!”(多谢,多谢)。我这句话里包含着两种意思:一是谢谢他到底还是把我放走了;二是长期有所打扰了。接着我也重复了一句:”good bye!”。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表示还礼。

   战争结束后不久,希巴斯因在战争期间积劳成疾而病逝。几年前,我在《FBI杂忆》的日文译本中读到了一段希巴斯的有趣的回忆——

  “快要爆发战争的时候,在夏威夷共有七名联邦调查居的正式队员。为了准备开战,我们曾编造了一个为数达几千人的敌对分子名单,准备在开战后二十四小时以内将其一网打尽。对于奥托·库恩,因他在银行的存款过多,已经被我们怀疑并对他进行了监视。对于日裔市民,尽管也以危险分子的嫌疑而逮捕了两千多人,但经过审讯,并没有发现任何证据。实际上,是我们搞得有些过火了。

  可是,我们却一直未能发觉频繁拍发电报的人——森村正就在总领事馆内。如果在开战前掌握了他的证据,肯定会把他抓起来的,太遗憾了……”

   当晚,下着蒙蒙细雨,四周一片漆黑。汽车的头灯上蒙着蓝布,只透出一丝光亮,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七辆汽车驶过繁华街,向右拐去。我想:“这不是去珍珠港的道吗?……”果然汽车开进了珍珠港的大门。黑暗中,除能看到眼前哨兵寒光闪闪的刺刀外,什么也看不见。被炸毁的战列舰残骸本应还在那里,可是由于黑暗,竟未能看到。

   事后想来,这次之所以要利用黑夜来转移我们,就是不让日本人看到军港在被轰炸四十天后留下的破坏情况。当时港内万籁俱寂,人影皆无,静得象是个死港。

   大家在一艘系留于码头上的驱逐舰前下了车,随即上了军舰。

   舰内也是鸦雀无声。不多时,走过来一个全副武装的海兵上尉 [ 注:海兵上尉:即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军官。 ] ,宣布要检查随身携带的物品。他的声音非常小,好象对周围有所顾忌似的。

   这使我感到很惊奇。美国人在紧要关头,总是显得那么镇静,而日本人在这种时候,却总是吵吵嚷嚷。我觉得,镇静比吵嚷更有威力。

   从当时的形势来说,尽管对美国很不利,如珍珠港惨遭破坏,菲律宾被攻占,美国的亚洲舰队已败退以及日军出乎意料之强大等等使美国的处境十分艰难,但是,他们却能保持镇静,严格执行灯火管制,恢复珍珠港的工作也正在日以继夜地进行。我不能不为这种镇静所折服。

   海兵上尉让大家站在昏暗的走廊里,仔细地检查着每个人携带的物品。他拿着一把小刀,连西服的接缝也都割开看看,甚至连鞋底也不放过。他戴着防毒面具、穿着救生衣、挎着手枪,累得满头大汗。我心想:也真够辛苦的了。我没等他发话,就把鞋子脱下、把上衣翻过来等他检查,他却只是摸了摸我的口袋就说了句“OK”,放过了我。

   后来,他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会议室似的很宽敞、干净的大厅,按男女分别做了安排。待大家全安顿后,“喀嚓”一声把防水门关上了。

   大家总算暂且放了心,但却摸不清到底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面面相觑,呆若木鸡。不知是谁胆怯地说了一句:“是不是船要沉的时候也不放我们出去呀?”我随声说:“即便放你出去,在太平洋的汪洋中你也活不成啊!”。又有人说:“既然活不成,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大家无可奈何地钻进了蚕棚似的床位。

   一点也没有开船的感觉。我在顶棚上用线垂吊了一个坠子,想用它测定一下船的横向摇动以辨别船是否已开出港外。然后再根据船的速度和航行时间来判定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可是,始终没有察觉出港的动静。

   不论任何一艘舰船,在起航的时候,总会有些喧嚣的嘈杂声——收拢缆绳的声音、汽笛的叫声、水兵在甲板上的跑动声、机器震动声等等,甚至使得在下甲板的人无法安静地躺一躺。可是,这艘船却一点响动也没有。待我发觉船稍有了些横向摇动时,船已经驶进了远洋。船竟然在我们一点也未察觉的时候驶出了弯弯曲曲的珍珠港,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美国人是如何地能保持镇静了。

   我想:日本潜艇为了搜索敌人,现在肯定已出没在夏威夷附近,如不到明晨天亮,本舰还是脱离不了这个危险区域的。如果日本潜艇袭击了这艘军舰,那倒是件好事,可是在我们这些人来说,那就太不幸了。我的同期同学有四、五个人已当上了潜艇艇长,他们是不是就埋伏在这附近呢?他们为了躲避飞机和鱼雷的攻击,现在可能正利用夜间浮出水面,吸着新鲜的空气或进行着充电吧?可我们乘的这艘驱逐舰是专门搜捕潜艇的,我一边为他们祷念着:“千万不要被发现了”,一边躺在床上体会着船的横向摇动。不过,我还是没弄清船的航向究竟是向北、向东或向南?

   防水门“喀嚓”一声打开,昨天夜里的那个海兵上尉走了进来。他叫大家跟他到食堂去。这时,天已大亮,在舰首的水平线上闪烁着耀眼的阳光。在中甲板通道的一角,聚集着十来个光着脊背的水兵,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并用憎恨的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日本佬!日本佬!”

   这些人都是彪形大汉,个个臂上都刺着“文身”。气氛虽有些紧张,但倒没有要动手的迹象。

   早饭后,我们又被带回下层的大船舱监禁起来。

   “喜多总领事!航向好象从东拐向东南了!。我向喜多说。

   喜多问我:“这么说,是要驶向美国本国了。是不是旧金山呢?’

   “不,可能还要往南。现在的航速大概在每小时十五海里左右,所以,再有四天就能到达要到的地方。”

   “如果能把我们运到南美的中立国家就好了。”

   “是啊。不过,按照眼下朝东南的航向来说,恐怕不会远到墨西哥,充其量是洛杉矶吧!”

   “但是……到了那种地方,可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日本啦。”

   “不,可以从洛杉矶坐火车到旧金山,然后再从那里绕道北边回去,你说是不是?……”

   “……”

   我们所谈的,全是些胡猜乱想不着边际的活。不过,我们所希望的推断如果真的能实现,那就是先把我们送到旧金山,再从那里横渡北太平洋遣返日本。因为我们估计,夏威夷以南的海面可能由于某种作战上的需要,不能再航行了。

   当军舰驶进远洋时,扬声器里突然响起了信号声,也许是进入了战斗状态,只听到啪哒啪哒水兵的跑步声和拖拽着什么的声音响成一片。

   这种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吱、吱、吱”的信号声,每天总有两三次,每当发出这种警报时,舰内就忙乱一阵,我想这种信号可能就是:“发现潜艇,各就各位!”的命令吧?

   可是,在四天的航海中,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正的战斗,平安地到达了目的地。

   当我们从军舰上下到一个黑色栈桥时,受到一个高个子、四十岁左右的人的迎接,他自称是国务院的官员,名叫贝利。我一眼就看到在栈桥的桥梁上,用白漆写着“Pedro”几个小字,心里马上就明白了这里是美国的一个叫作“圣佩德罗”的军港,海岸上长有许多椰子树。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很宽敞的车站。站台上军人特别多,在等候列车到来的这一短暂时间,到处都有惜别的男女拥抱在一起做长时间的亲吻,这些人可能都是要奔向战场的吧。过去,我以为讲求个人主义的美国人,不可能肯于在国家的危急关头上前线,可是,在这次战争中,那些曾过着富裕生活、无忧无虑的美国人,竟临危不惧、决然奋起、情愿奔赴沙场,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在贝利的带领下,我们上了火车,在一节包下的普尔门式卧铺车里落了座,但贝利既不肯告诉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肯说明要把我们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说:吃饭可各自到餐车去吃。因此,我头一个跑进了餐车,但客人已经挤得满满的了。

   我本想吃顿香甜的早饭,可是拿起菜单一看,上边竟用粗体铅字印着几个醒目大字:“勿忘珍珠港”。我不由得一愣,美国人显然已被珍珠港事件所激怒,从内心里发出了复仇的声讨。我草草吃完了饭,想喝一杯咖啡,拿起装砂糖的纸袋一看,上面也印着:“请节约用糖,协助国家消费定量”。一个在砂糖消费量上居世界首位的美国人,为了战争现在也要节约,这不能不使我大吃一惊,这也是过去我没能料到的。战争爆发仅仅才四十天,他们就能如此快速地实行了粮食管制并动员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对敌,使我不得不表示敬佩。

   火车在向北奔驰。

   “怎么样?森村君,还是我说对了吧?车向北行肯定就是要到旧金山会合的。”喜多总领事象是要显示一下他的推理的正确性。

   这是一次舒适的火车旅行。由包间的窗户向外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果树园和农场,蔚蓝的天空,绿油油的平原,这种带有南国情调的广阔绮丽的景象,使我感到心旷神怡。

   我们的客车在洛杉矶被甩掉了。据说要在这里原地过夜。可是,到了半夜又被挂上列车开动了。因为大家都在焦急地盼望能尽快地到达目的地,所以,车一开动也就放了心,都安静地睡下了。

   可是,到了深夜,妇女车厢那边却发生了小小的风波——因为从战争开始以来的五十天,男女一直被强行分别隔离,就是在卧铺车里也不例外,这样一来,夫妻之间连个谈话的机会都没有。初期阶段,由于受兴奋和恐怖的干扰,还没有什么别扭,可是一旦气氛缓和下来,夫妻之间的爱情就有所萌动,因而厨师K君就偷偷地钻进了妇女车厢中他夫人的卧铺,不巧被孩子们发现而闹腾起来。因事关风纪,其他的夫人们也提出了意见。喜多总领事在处理这件事时,虽也觉得有些不好办,但最后还是一笑了之,只是有分寸地批评了厨师。

   喜多总领事由于处理昨天夜里的意外事故,睡得很晚。第二天早晨,在他还没有醒来时,我跑过去小声对他说:

   “总领事,火车在往正东奔驰,在车前方已经升起了火红的太阳!”

   “咦?往东?那是要去哪里呀?莫非是纽约?”

   “这可不知道。不过刚才过去的大河确是科罗拉多河呀,好象正跑在南太平洋铁路上。”

   “是吗?我还是初次到美国大陆,不了解情况,贝利到现在还是守口如瓶,所以请你多留点心吧。”

   列车牵引着长长的车列,越过浩瀚的沙漠,渡过宽阔的沼泽地,朝着正东一直前进。

   火车连续奔驰了两个昼夜。我们仍然摸不清究竟要开到什么地方去。在中途停了两三站,总算弄清了确是行驶在南太平洋铁路上。出现在右边的山脉,可能就是同墨西哥之间的国境;而左边却是在美国戏剧电影中所见到过的西部地区的风景——到处是奇岩怪石和大型仙人掌的林木。在刚眺望到这些风景时,还觉得很新鲜,可是没过多时就觉得有些单调乏味了。由此,我不禁联想到:在美国大陆的内部,有许许多多这样宽广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未被利用的闲散地,在南部,北部和西部都有。有这么多广袤的土地,还有什么必要为保全东洋的一块不过只有巴掌大小的偏僻土地而疲于奔命呢?日本要到南洋和满洲去寻取点资源,又有什么可妨碍美国的呢?引起这次战争的根本原因,说到底还不是在于美国吗?由于你们对日本的不理解以及你们对日本在东亚地区所取得的主导势力的嫉妒,才引起了这场战争。我愿奉劝美国的上层领导者们,要记住,只要你们不放弃妄想称霸世界的美梦,战争就一天也不能停止。可是,别人的所作所为只要稍有不合你们的心意,就给人家扣上侵略者或扰乱和平的帽子,岂不有些太跋扈了吗? [ cdhyy注:强盗自有强盗的逻辑。日本人对中国、东南亚的疯狂侵略和掠夺“岂不有些更跋扈了吗?” ]

   我依靠在车窗旁,面对初次见到的美国大地,这样自言自语地提出了质问。

   列车终于在沙漠正中心的一个临时车站停下了。这是个很小的车站,看来快车是根本不会停的。我们还以为火车要在这里上水呢,没想到贝利先生却面带笑容走过来说:“诸位!现在已经到了!”

   大家简直被弄得目瞪口呆,不过,还是陆陆续续地下了车。火车把我们这些人留在空旷的沙漠上,一声呼啸就开走了。

   我和喜多总领事面面相觑。过了片刻,喜多总领事终于开了口:

   “喂,森村君……来到这种地方可不妙啊……”

   “是不是要在这个大沙漠中执行枪决呢?……”

   “很可能……”

   我们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哭丧着脸呆立在那里。

   一些好象是警官的人,按照贝利的指示,让我们分别乘上了五辆汽车。

   我问给我们开车的年轻警官:“你们是警官吗?”

   “不,我们不是警官,是国境警备队员。”

   我这才放了心。因为绝不会让国境警备队员来执行枪决的。

        “要把我们运到什么地方去呀?”

   “那边的牧场。”

   “那是一个好地方吗?”

   “嗯,还不错。一到夏天,就有许多人从城市来到这里晒日光浴……我们这些人恐怕也要同你们生活在一起啦。”

   至此,我才算真正放下了心。

   汽车以三十分钟跑一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向前奔驰。处处都可以看到许多巨岩和冬青树。还可以看到有大狗那么大的茶褐色动物奔跑在其间。

   “那是狼吗?”

   “不,那是狮子。”

   “狮子?”

   “那是一种叫做‘山狮’的动物,一看到人就跑。”

   走了一程又一程,仍看不到附近有老百姓居住的民房。不过,道路倒是很平坦的柏油马路,在半路上还遇到过红色或蓝色的豪华小轿车驶过。

   2、T三角牧场

   年轻的司机告诉我:就是这里。我仔细一看,这是一个用简易的木板围起来的牧场,在门旁的板子上用白漆写着“T三角牧场”。说来就象在日本常说的“に”牧场或“か” [ 注:在日本有很多用日文字母“に”或“か”命名的牧场。 ] 牧场等的场名一样,三角牧场就是这样的一个牧场。

   牧场的房子是用混凝土造的平房,各个房间相连,呈匚型,院子里铺满了石子。据告知,这里就是我们的临时宿舍,房间可由我们自己酌情分配。我们经过商量以后决定:单身汉给一间,带家眷的给二间,二十一名日本人共占用了十间。从此,我们在这里过起了集体生活。

   食堂和主房离我们住处不远。女主人马菲夫人、管理牧场的年轻夫妻和一对黑人夫妻等人住在那里,贝利和五、六名警备队员住在另一栋房子里。就是说,总共有三十五人,住在这个二十海里方圆没有人家的地方。

   以贝利为首的警备队员的主要任务,看来就是对我们进行看押保护,收集反应和防范逃跑。

   贝利向我们宣布:

   “在围墙以内(以五百米的四方阵拉起来的铁条网)可以任意走动,也可以随意做任何运动和娱乐。在饮食上,如有什么要求,可以向管理人讲,如有什么要买的物品,只要说一下,就可以给买来,在报纸杂志方面,属于与新闻报道无关的东西,如果想看,也可以想办法给你们找一些,不过,新的报纸和杂志不准看。大家想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喜多总领事回答说:“感谢对我们的关照,没有任何意见。”

   “再重复一句:请不要靠近铁条网,更不要越过铁条网一步。”贝利说完后,朝我笑了笑。

   我只好回报以苦笑。他的口气好象是在冲着我说:“在你们这些人中想要逃跑的,唯有你一个。”事实上,当我想到一越过南面所看到的山脉就是墨西哥的时候,还真的动了心。

   从这次被扣留,又经过了二十一年后,前面提到的那位马菲夫人来到日本观光,奥田副领事和我到东京Hilton(希尔通)饭店去拜访了她。她谈了如下的回忆:
“为了对你们进行戒备,在房顶上曾安置了探照灯,并架有机枪。当时,我看到你们这些人并不象什么无法五天的凶恶犯人,而他们却对你们施行了严密的警戒,这使我感到不可理解。直到前年在电视上看到森村先生的事迹,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森村先生,不!吉川先生,当时您还给我做了一双日本人穿的木屐呢!”

   “对,在临别的时候,您还给了我一条放牧人用的围巾!”

   “对,对,这些我还记得。我还带来了当时的照片。这次我到日本旅行的目的,就是想同各位见上一面。现在我住在休斯敦,请你们务必常常来信……”

   我坐在饭店门厅的柔软沙发上,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真是不寒而栗——当时幸亏没有逃跑,如果真的逃跑,恐怕我的身体早已被机枪穿成了蜂窝,死在响尾蛇出没的荒野上了。

   我们所住的地方,是在亚利桑那州塔克松市附近。这附近有矿山和牧场。这里的土著印第安人性情非常残暴,男的总是腰挎手枪骑着马,这已成为当地的风俗,一旦发生斗殴,马上就开枪。他们偷牛、走私,无所不为,真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

   姑且不管这些,且说究竟为什么单单把我们弄到这个亚利桑那州了呢?是不是因为在珍珠港把“亚利桑那号”战列舰炸沉了,要把我们作为“纪念俘虏”来进行报复?或是为了便于隔离?这至今还是个谜。据说,其他驻在美国的日本领事馆人员均集中在斯普林菲尔德,而且可以自由看报纸和听广播。当时,盛传驻檀香山总领事馆的全体人员下落不明,使得驻美日本使领馆人员心情沉重,陷入忧虑重重之中。

   从仙人掌是亚利桑那州的“州花”这一点来看,这个地方可能是仙人掌的原生地。大的,有电线杆子那么粗,高的,要仰起头来看。圆的、高的、大的、小的,奇形怪状、种类繁多。其中,有的甚至能刺伤骑马路过它旁边的人,是一种可怕的植物。能群生这么多的仙人掌,就如实地证明了这一地带的干燥。据说,这里根本不生长农作物,买点青菜也要到很远的市镇去,牛肉很粗糙也不好吃。唯独空气很新鲜,日照也很好,所以是个对健康有益的地方。但到了夜间却很冷,黑人服务员每天晚上都要给各房间点上重油炉子。

   晚饭后,我们总是聚集到食堂旁边的大房间里,同孩子们一起玩“Bingo”(冰高) [ 注:冰高:一种用纸牌搭成方块的赌博性游戏。 ] 。大房间里生着一个大火炉,烧着由大树锯开的大块木头,火焰熊熊,使我们过得很舒适。

   承蒙贝利先生的热心安排,我们得以玩玩“硬球” [ 注:硬球:即硬式网球,是一种在厚橡胶球上又粘上了一层毛毡的球。 ] 网球、散步和晒日光浴。累出了汗,还可以到一个单间去洗洗澡,也能喝到鸡尾酒。作为一个被扣留的人的生活来说,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但没有自由的生活,不论什么东西也会马上就厌嫌。

   刚才提到了酒,我必须补充一句:以一个被扣留人的身份每周能喝到威士忌和苦艾酒各一瓶的,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听说,当时就连大使和公使也被禁止喝酒。

   我之所以能喝到酒,是因为我在夏威夷的时候,有一次因饮酒过量而被拘留过,这件事竟传到了国务院。这次贝利来到后,一见到我就说:“森村先生,听说你爱喝酒,我也爱喝酒。这样吧,今后每周给你两瓶酒,你看你喜欢什么酒?”

   “那可太感谢了。那就请给苏格兰威士忌和苦艾酒吧!”

   就这样,每周由贝利供应酒,而且从未间断过。我经常拎着酒瓶子钻到喜多总领事的房间去喝。有时还同聚集而来的人痛痛快快地搞个晚饭前的鸡尾酒会。除喜多和我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喝酒的嗜好,月川和油下两个人喝一点就红脸,马上变得陶陶然,奥田副领事能喝一点儿,而关君几乎一点也不能喝。

   我还记得有一天,三杯酒进肚后大家的一段对话:

  喜多: “被扣留的生活,不知要继续到什么时候?我曾向贝利提出:‘即使不准许给本国通信,至少也应让我们给大使通个信’。可是他说:‘不行’。但答应向国务院请示一下……”

  奥田: “是吗,那可太好了。不过,今天已经到了‘纪元节’ [ 注:纪元节:即日本的建国纪念日,战前叫纪元节,日期为二月十一日。 ] 啦?”

  油下: “看来,暂且还回不了国啊!”

  喜多: “可是,油下君.对了,还有奥田君,你们那里对孩子的教育怎么办的呀?”

  油下: “上午,由内人照看着……”

  奥田: “我那里也是一样,这可是个困难的问题。”

  月川: “单身汉,在这一点上是松心的。”

  关:  “前些日子,我问警官:‘你们在这里要呆到什么时候呀?’他们说:‘我们也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

  森村: “只要我们在这里呆一天,恐怕他们就走不了吧!”

  喜多: “嗯,也许要呆上十年吧!”

  森村: “哎呀,头发白了才回去,那连结婚的对象也找不到了。”

  大家: “哈、哈、哈……”

  奥田: “十年,恐怕还没那么严重,不过,两三年总有可能吧!”

  喜多: “不管怎么说,关君那里恐怕要生个亚利桑那的孩子了吧!”

  关:  “……”

  油下: “这也是个大问题。不过这也不只是我们这里的问题吧!”

  喜多: “我们这些单身汉,不常同女眷们见面,她们的身体还都好吗?”

  关:  “我听内人说,草薙君的太太身体不太好……”

  月川: “是妊娠反应吧?”

  大家: “哈、哈、哈……”(想起了卧铺车的事件)

  森村: “当时,还真有点嫉妒呢!”

  奥田: “来时,让我们在沙漠中下车的时候,我还真吓了一跳呢!”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喜多: “森村君说可能要在那里枪毙,我也吓了一跳。”

  森村: “……可不,当时还真想到那里去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若有所思。

  奥田: “对了……如果真的要在这里呆上两三年,我想继续学习英语。”

  森村: “真要学习!那可是件好事。”

  奥田: “实际上我已经开始学了,我想把辞典完全背下来。”

  油下: “不管呆五年还是十年,我要在这里悠哉悠哉,什么也不干,但要经常打打网球。”

  喜多: “森村君,你打算怎么过?”

  森村: “我想利用冬青木练习雕刻。”

  喜多: “你要能练成个一流的雕刻家,回去的时候,媳妇就会多得挤破了门。”

  月川: “我是个笨人,不能象森村君那样去练雕刻,所以我想拣些石头来磨磨。”

  关:  “我想读点书,稀里糊涂地过。可是,总领事,你打算干点什么呀?”

  喜多: “我嘛,我也想留下点什么可纪念的事……要么我也仿效森村君练练雕刻吧。”

  森村: “我看你给在国内等着你的‘她’雕个观音菩萨象怎么样?”

  喜多: “要我花上十年功夫吗?哈、哈、哈……”

   通知开晚饭的钟声,透过亚利桑那高原的冷空气传了过来。

   3、雕刻

   亚利桑那这个地方的沙子有大豆粒那么大,是由花岗石风化而成的,因而鞋子和衣服磨损得比较快。特别是对于我们这几个总是锯木头或磨石块的单身汉来说,坏得就更快。于是,我和喜多、月川三个人,就托贝利先生为我们每个人买来一套当地的粗斜纹布的工作服。因为没有适合于日本人身量的尺寸,三个人穿起来都是又肥又大。喜多总领事戴着一顶墨西哥式样的宽边两侧往上卷的毡帽,我则头戴运动帽、脚穿运动鞋。两个人都是一副不象样的打扮。但一些带妻眷的人,也许怕在夫人眼里失掉美感,却不愿穿不美观的衣服,即使到食堂,他们也要系着领带、穿着整齐的上衣。而我们则满不在乎地穿着工作服出出进进。

   喜多总领事是个出身于乡村的人,性格豪爽,而我则是个粗野缺乏教养的人。因此,在我们这个“集体”中,自然就形成了性情相投的单身汉组和带家眷组,在行动、服装和对事物的看法上都有所不同。带家眷的人想把家庭中的一套规矩带进集体生活中,而单身汉却满不在乎,即使在孩子面前也是随随便便、无所顾忌,这当然不合他们的心意。例如,在吃饭的时候,如果同讲究礼法的女眷们坐在一起,我们就会感到很拘束,如果再同在吃食上挑肥拣瘦的夫人们坐在一起,就会听到各种各样的牢骚话,什么饭菜做得不好呀、没有点心和水果呀、每天净吃肉太腻呀等等,不一而足。

   有一天,不知是谁来找总领事说:“夫人们对于每天净吃肉很有意见,我想去要求贝利,多给增加些青菜和水果。”总领事听后,勃然大怒:“美国政府能给予我们这样的待遇,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特别是这个地方缺乏青菜,你也不是不知道,而你们却要伸手去要点心,要水果,这叫什么事儿?你看看狮子,每天净吃肉,不是很健壮吗?”

   从喜多总领事发了这次脾气后,就有人在背地里给喜多起了个绰号叫“狮子”。其实,喜多总领事的观点是很对的,只要想一想我们的立场,当然就不该有任何过分的要求,不过,喜多拿狮子来做比喻,也有些过分。这也只是由于在没有负担的单身汉和带家眷的人之间,长时间以来因思想方法之不同而引起的不满,突然表面化了罢了。

   上面提到我们要练练雕刻。可是,刀具却成了问题。为了防止行凶和自杀,这里是严禁携带刀具的。

   我同喜多总领事经过商量决定,即使弄不到刀具,也要拣个铁块来磨,于是,我们两个人就来到了工具库,农场的一个管理人在这里劳动,我一看到他就主动向他搭话说:

   “你好,哈尼戈顿!在做什么哪?”

   他脚穿短腰靴子、身穿工作裤、腰挎手枪、头戴放牧人的帽子,看来是个很有力气的人,正用老虎钳夹着一根大拇指粗的铁条在加工。

   我故意以佩服的口气夸奖他:“你的力气真大呀!”

   他喘了一口气说:“你们两个人也试试看!”

   我们心想:试试就试试,这有什么。可是,两个人试了一下,结果反被铁条弹了回来。他龇牙一笑,接过去一用劲儿就把铁条拧弯了。

   “哈尼戈顿君,你那身装束还真象个放牧人呢!”

   他听到喜多总领事这样一说,便回答说:“当然喽,我出生在亚利桑那,从十五岁起就当了牧童,今年已经二十八了。”

   “不过,你还真是个美男子呢!”我在旁边夸了他一句。

   “不,不见得那么美吧。不过,我倒是常常去给好莱坞,当临时演员。”

   “就是担任甩套绳和手枪速射的角色吧?”

   “是啊,俺可演不了那种恋爱的场面,怪害臊的……前几天我给你们看过的那条响尾蛇,就是俺在马上一枪打死的。如果让那家伙咬了,就只有丧生,不管你到医院或什么地方,都是救不了的。

   “那种家伙都藏在什么地方?”

   “草丛里到处都有。”

   “牛群在什么地方呀?”

   “就在山岗的那边……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啊,我们是想听听放牧人的放牧故事。”

   “是吗?……”

   他露出要出门的样子。这时,我发现在老虎钳的下面扔着一些折断了的铁锯条。我以想要的神色问他:

   “这个,不要了吧?”

   “那玩艺儿,已经没用了,你想要就给你吧。”

   他手提着拧弯了的铁条,骑马走了。我拣了五、六根扔在那里的铁锯条。

   “这是钢条,找块砂岩好好磨一下,就可制成很快的雕刻刀。”

   “下一步就是要想法找块好砂岩了。”

   我和喜多两个人都很兴奋。赶紧在铁条网的内侧边走边找砂岩。

   “森村君!”

   “嗯?”

   “我们要从石器时代向金石时代飞跃喽!”

   “文明这种东西,就是借某种机缘来实现飞跃的。例如,人类的进步,就是通过某种偶然的发现,或经过长期的不断努力而飞跃的。”

   “我们弄到这个折断的锯条又说明什么呢?”

   “可以说是文物的迁入吧。”

   “的确是这样的。”

   “日本人开始知道用铁,究竟是日本人自己的发现,还是由他民族迁入的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关于铁和铁的制法,很可能都是迁入的吧。可是,究竟有没有日本人自己独创而列为具有世界性的发现和发明呢?”

   “神道?” [ 注:神道:即神道教。日本固有的宗教,崇拜多神,以崇拜象征太阳的“天照大神”为中心。后来形成神统与皇统的统一,成为日本统一国家的迷信工具。 ]

   “那不具有世界性。医学方面呢?”

   “那不能叫做独创。武士道 [ 注:武士道:日本武士遵守的封建道德。始于镰仓幕府时期,内容有忠君,节义、廉耻、勇武、坚忍等。目的在使武士忠实地为封建统治者服务。战前,军国主义者长期利用“武士道精神”来教育官兵。 ] 也是儒教派生出来的……看来没有呀!”

   “可以说冠盖世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两个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拣拾着石块。

   又过了两三天,我终于磨成了一把很锋利的雕刻刀。晚饭后,我听到喜多总领事的屋子里传出有节奏的磨擦声,我窥视了一下,他也正在用心磨制刀具呢。

   喜多总领事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说:“森村君,我磨的这把刀,简直可以刮胡子啦!”

   有了工具之后,我们开始找雕刻用的冬青木料。这种树木与按树相似,树上结有很小的橡子。这种野生的树木,附近到处都有,大的有两抱那么粗。据说,美国的电影城好莱坞(Holly Wood),就是取名于这种“圣树”。这种树的树心,随着树木的成长、树脂之渗透而变黑,其硬度甚至达到被称为“铁木”的程度,听说古时候印地安人就是用这种木头来制作矛头的。有了刀具和木料,我们就利用一切时间,锯木头或雕刻。喜多总领事的“野心”很大,他打算刻一尊约一米高的观音象,我则准备刻一个带盖的烟盒。我的设计造型是:盒盖刻成“圣木”的叶子形状,在上面再雕出一个橡子形的抓手,用来象征“铁木”。

   一旦开始了雕刻,简直就着了迷。整天坐在向阳的地方,只顾挥动小刀专心雕刻。这样一来,一切事情全忘了,什么也不再想了。

   就在这个时候,夫人们提出了一个建议:“今后不论谁过生日,都要进行祝贺”。经过调查,发现我的三十一岁生日——三月七日就在眼前。于是,大家做出了决定:先从森村开始,然后按日期次序轮流。估计把二十一个人的生日全轮祝一遍,或许就到了可以回国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我记得马菲夫人还前来致了祝辞,接着黑人萨姆迈着舞步唱了歌。当时我也即兴表演了一个节目,但已经记不得是什么了。

   我和黑人夫妻萨姆、梅莉的关系处得很好。从打扫屋子、洗衣服到生炉子,都得到他们的关照。有时,我请萨姆喝一杯威士忌,他高兴得一饮而尽,并叮嘱我要为他保密,因为黑人是被禁止喝烈性酒的。梅莉是个胖女人,但很招人喜欢。她说:“Morimura(森村)这个名字不好叫,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吧。”她想了想说:“就叫‘托姆’吧。”我向她开了个玩笑说:“这个名字不是同你的丈夫名字相似了吗?”她却说:“除了萨姆,再就是喜欢你。”说完,闭上一只眼睛送着秋波,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据说她的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我本想从他们那里更多地了解一些黑人的生活和思想,但始终没得到机会。

   我曾以擦拭撒在地板上的重油为理由,要求萨姆给拿些旧报纸来,他说:“你可随便用这个墩布,不要紧。”我解释说:“你不在时就麻烦了,还是给拿些报纸来吧。”就这样,他常常拿些旧报纸来。这成了我们在被扣留期间唯一的情报来源。这些报纸既有战前的,也有全是漫画的,当然其中也有足以使我们振奋的新闻。有一次,当我看到了一条好消息,立即跑到喜多总领事的屋子里向他说:

   “日本已经向南方进军了,形势对我们很有利。”

   “是吗!?”喜多总领事听后笑容满面,不断地眨巴着眼睛,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4、受审

   被扣留的单调生活已经过了一个月,大人们已感到厌烦,孩子们也由于上不了学、没有小朋友而失掉了天真的活泼。每天单靠父母督促用功也不是好办法,而且孩子们在夏威夷时受的是美国式的教育,有自己的观点,因而对父母的教育方法往往抱有反感甚至对立。我见到孩子们日渐失去活力的情形,心中很着急,于是便想出了一个同孩子们一起游戏的办法,以便活跃他们的生活。

   有一天,我把孩子们叫到户外对他们说:“从现在起,叔叔要为你们办一个夏令营,每天吃完午饭后,就到这里集合,我给你们讲故事,读书,还做游戏。你们愿意来吗?”

   孩子听后,齐声说“愿意来”。“夏令营”共有五个孩子参加,最大的是个四年级的女孩子,最小的才五岁。

   这个“夏令营”,一直办到六月上旬我们离开这里为止。从这天起,我想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游戏都拿出来让他们玩。首先从跳绳、套圈……游戏开始。由于孩子们从懂事那天起,就做美国式的游戏,所以对日本式的游戏几乎都不知道,所以不论让他们做游戏也好,讲话也好,全都做不好,如果我不做个示范,他们就不学。例如,翻跟头,在我坐在土堆上倒翻过去之后,他们才跟着学。最初,还怕脏了衣服什么的,有些畏缩不前,过了一个星期后,就满不在乎地跟着我做游戏了。

   我常带他们到后山那些嶙峋的花岗岩之间去“探险”,在那里或采集长石的结晶,或用箱子做个“陷阱”来逮松鼠。孩子们最喜欢的,要算是模仿打仗的游戏了。玩法是:由我当坏蛋,孩子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用丝兰 [ 注:丝兰(yucca):百合科,多年生常绿木本。原产北美洲,叶密花茎高出叶丛,夏秋间开花,用于观赏。 ] 瓤做成的枪来追捕我,然后把我打倒抓获。当我假装中弹从岩上滚下来,做出逼真的“演技”时,孩子们高兴得欢呼起来。不过,最小的孩子一再地要我“再来一个”,可把我累苦了。

   从表面看来,每天我又是雕刻、又是组织“夏令营”给孩子们当老师,好象过得也很愉快,其实在我的内心里却一直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痛苦。因为,我想到:从开战的那一天起,肯定有大批的日本人遭到逮捕,特别是从当天发生了抢夺密码本的事件后,必然已经弄清了我进行谍报活动的整个情况。这样一来,说不定会引起什么事态……这些问题都使我一直放心不下。这种担心,从软禁在总领事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缠绕着我的头脑。从那时起,我特别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想方设法不让别人察觉出自己是个海军军官,甚至连照纪念象也竭力躲避着。夜里,每当我想到这个问题,就不能入睡。我也想象到,在现下的平静的日子里,联邦调查局肯定正在搜集着有关我的证据。我虽然有这种担心,但从来没有显露过,甚至也没有向喜多总领事谈过。我想,在目前的处境里,彼此都是无能为力的,即使谈了,他也是爱莫能助。我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想办法摆脱这一困境。万一发展到最坏的事态时,也要由我一个人承担责任,决不使外务省方面的人员受到牵累。

   亚利桑那高原终于迎来了灼热的骄阳。白天,沙漠反射的阳光非常晃眼,外国人都开始戴起了太阳镜。

   大概是五月中旬吧,贝利先生带来一个人并向大家宣布:

   “这一位来人有事要问问大家,请大家呆在各自的房间里,不要离开。”

   大家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垂下了头,分别回到各自的房间等待着。我想:必然要来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这家伙肯定是联邦调查局的。事到如今,只好随机应变以决胜负了。

   审讯室设在警备队员的执勤办公室,离我们住处不远,贝利担任传叫的任务。

   “那么,就请喜多先生到这边来吧!”

   喜多总领事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过去。

   我想,传叫反正也得按次序,而我肯定要排在最后,索性到床上先睡上一觉。我刚脱下裤子要钻进被窝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森村先生!”

   是贝利的传叫。

   我激灵了一下。心想:在喜多的下一个就叫自己,说明他们已察觉到了……于是,我提醒自己,说话可不能马虎。

   在半路上碰见了喜多总领事,他小声告诉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审讯官比我年岁稍大,皮肤白皙,高个子,看上去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以大城市人的风度把我请了进去。

   “我是森村。”

   “请坐吧。……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呀?”

   “很舒适。”

   “那就好。……不过,有些事要问问你,能回答我们吗?”

   “当然,只要我所知道的,什么都可以……你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员吗?”

   “不,我是国务院的。”

   他在我单刀直入的这一问,有些慌了神。其实,我明知联邦调查局也是属于国务院的一个局,但我还要特意问了一下——你这个审讯我的人,究竟是什么系统的?

   接着,他又问了一些例行的话:你是什么时候到檀香山总领事馆工作的呀,你在总领事馆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呀等等。接着又说:

   “请抽烟吧,这种烟是这附近的放牧人在马上抽的,用左手把烟叶卷起,用唾沫粘上,然后在大拇指盖上把黄磷火柴划着来点它。你看,就是这个样子,因为右手不能松开缰绳,所以要这样……”

   他做了个样子,又叫我练练。但我总也卷不好,中间鼓起个大肚子,刚吸一口,烟叶就七零八落地掉下去了。

   他有意识地这样稳一下我的情绪,然后问:

   “你怎样看待这次战争?”

   “不幸啊!”

   “不幸?……日本不是正干得很凶吗?”

   “你们给断绝了消息来源,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你在夏威夷不是到处都转了吗?”

   “是的,因为在我来说,那里是个新鲜的地方,所以我常常出去游览。”

   “也去过珍珠港?”

   “去过。不管怎么说,那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军港嘛!”

   “感兴趣吗?”

   “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从经济上来讲,夏威夷的产业,主要靠甘蔗和军工来维持。日裔十五万市民的生活,也要靠这两大支柱来维持的……那么,你到过夏威夷吗?”

   我发觉我所说的理由有点勉强,为了转移话题,我想用反问来进行反击。他只回答了一个字:

   “No(没)。”露出了不高兴的样子。

   “请抽烟吧。”

   “谢谢。”

   我们俩默默地把烟叶卷好,抽着……接着他却说了一句:“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我获得了“赦免”,喜多总领事正在等着我。

   “森村君,怎么费这么长的时间?因为什么?”

   “没什么,给我开了个学习放牧人卷烟的讲习会。”

   我这样诙谐地回答了喜多。

   接着,贝利按次序又叫了奥田、油下、月川和关,他们倒来得都很快。看来还是盯着我这个目标来的,我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忧郁。

   第二天上午,又按照前一天的次序进行了讯问。第三天、第四天还是重复着同样的定人讯问,杂谈和“联欢式”的对话。看样子他是要通过连续的疲劳审问,从中掌握某种确凿的证据。我虽然花言巧语地混了过来,但我们这方面到了第四天前后,已有些支撑不住了——大家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起来,我本身也因懊恼总是睡不着觉。在那天的深夜,喜多总领事说有事要和我谈谈,把我叫了过去。于是,我们放下窗帘,把灯火捻小,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喜多因被连日的审讯弄得也有些憔悴,他启动着干巴巴的嘴唇,慢慢地开口说:

   “森村君,怎么样呀?……”

   “什么怎么样?”

   “……你可能也感觉到了,大家的意思是……是否可以请你把一切责任承担下来。就是说关于那件事,你也是个军人,如果你一个人能把责任承担下来,大家都能得救。我实在不忍心说这种话,但我作为全体的一个领导……”

   “你的活我全明白了,容我考虑一下吧……”

   谈完后,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进行了认真的考虑。从几天来的审问来判断,审讯官所要达到的目的,不外乎如下两点:

   第一、让森村自白,承认自己是间谍;

   第二、使周围的人把森村的身份揭露出来。

   关于第二点,确切知道我的身分的只有喜多一个人,能从喜多嘴里略微听到一点情况的只有奥田。只要喜多和奥田不泄露,其他的人是根本不会知道的。在神经战术下最弱的恐怕是××。

   关于第一点,我自己已下定决心,至死不自白。因为自白与不自白,全是一样。如果他们使用暴力,那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到那时根本不存在什么“自白了对国家不利”;“不自白就是对国家忠诚”的问题。本来自己的任务,就是引导日军向珍珠港投下炸弹为止,至于以后的事,都不是个人之力所能及的,根本不需要急于拿出愚蠢的牺牲精神,去做毫无价值的死。这是三七成的审问与反审问的较量问题。倒不如仿效天野屋利兵卫 [ 注:天野屋利兵卫:江户时代(1600-1867)中期的大阪侠商,曾替为主报仇的赤穗武士筹措武器。事情败露后,他坚持不承认。 ] ,来个坚持说:“不知道、不记得”……

   最后审讯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在当时,当然不知道这就是最后的一次)。

   “Halloo(喂),森村,昨天夜里睡着了吗?”

   “No(不)没怎么睡好。”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每天都要进行恫吓、威胁。”

   “哼哼……今天再吓唬吓唬你吧?”

   “随你的便!(用日语)”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啦?”

   “I Say(我是说)随你的便!(仍使日语)”

   他“随……的、随……的”重复了好几遍也说不上来。然后从一个纸夹子中拿出一张好象是珍藏的白纸说:

   “这是你画的吧!”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在打字纸上画着的珍珠港略图。看来他是要以此来问罪的。

   “大概是吧!”

   我以反抗的口气做了回答,意思是说——画了略图又怎么啦?

   “你画这张略图的目的是什么?”

   “什么目的我可忘了,你们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你不要管从哪里找到的。”

   “大概是在Sightseeing(观光游览)时听了谁的说明,随手画的吧。”

   “什么?观光游览?你每天都去观光游览?听说你经常不在办公室,是吗?”

   “不对,你这是听谁说的?我每天都在办公室工作。”

   “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的工作是办理有关脱离国籍的事。”

   “这个工作很忙吗?”

   “因为有助手,不太忙。是个无聊的工作。”

   “因此你就常常出去观光游览,对不对?”

   “嗯,是这样的。”

   “Well!(好)!”

   他又拿出放牧人的烟叶让我抽烟。因为每天都是如此,我已能卷得很好了。

   “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拉尼卡衣海岸吧?”

   “差不多的地方我都知道。”

   “当时,你把什么东西交给了库恩?”

   “库恩?他是谁?”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肯定被捕了,这就是说,潜伏间谍也完蛋了。但是,在这种时候可不能慌神。为了争取时间,我才提出了反问。凡是在这种场合,我总是用这种手法,来刺探一下对方的反应。

   “……你就是给他送钱包的人吧?”

   “钱包?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我这样一说,他用拳头“砰”地砸了一下桌子,粗声粗气地说:

   “不知道?你不要拿不记得来装不知道。那一天,你是穿着夏威夷衫、绿西服裤,拿着一个报纸包的钱包去的。我们对一切情况都掌握着。”

   我心想:啊,万事休矣,竟调查得这么清楚。不是库恩的招供,就是司机,再不就是××。但,我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为了唤起我的记忆,请你把事情的经过再详细说一下。”
他狠狠地瞪着我,用沉稳的口气说:

   “好吧,到旧金山再详细说吧。用飞机把你一个人带走,不后悔吧?”

   “这倒不是我的希望,但也无可奈何呀!”

   “旧金山与这里不同,行人来往频繁,可以用汽车事故的假象把你消灭掉;可以把你吊死;可以把你的手……(讲了一大堆拷问犯人的手段,但我没有能够充分领会)……到那种时候,你也说不知道,不记得吗?”

   “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知道的就是知道。不记得的就是不记得。除此以外还能说出什么呢?”

   看来,他终于死了心,只是眨着眼睛不再问什么了。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的态度软化下来说:

   “到今天为止,已经到了一星期的限定日期。……终于没有得出结论呀!……充其量,不过是教你练习了放牧人卷烟叶的方法。那么,OK,到此为止吧。”

   5、离开三角牧场之日

   在我们中间卷起一阵大旋风的审讯官终于走了。大家总算放了心。但我的苦恼并没有消失。在同他的对活中得知,在夏威夷的嫌疑犯已被一网打尽,而且进行了相当详细的暗中调查。

   不过我想即使三上司机和其他第二代女青年被检举,查明了这些人曾带我巡游了几十次全岛和珍珠港,可也不会问出我带有什么目的。因为我既没有向这些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也没有要求他们帮助过什么,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生意,遵照客人的要求,驾车在公路上奔驰过或因爱玩才与我搭伴到全岛去游览而已。

   关于奥托·库恩的问题,也只是由于密码本被他们非法地抢走才被发觉。但有关库恩的详细原委我不便在这里说明。还有关于我给库恩送钱的事,究竟根据谁的指令,从目前的情况看,联邦调查局似乎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所以,现在还没有向他们暴露整个情况的必要。可以想象,他们必然还会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审讯,甚至采取强迫自白的手段……过几天,可能会接到将我们押送到旧金山的指令。

   但在目前情况下,还看不出我们能很快回国的迹象,真是度日如年。可是,孩子们却一再地央求,我只好又继续办起了“夏令营”,并把余下的时间完全用在雕刻上,最后终于完成了三件作品,其中的烟盒至今还摆在我的案头。

   不久,我们的行李和物品用木箱包装着运到了。箱上写着每人的名字,行李签上写着洛伦索·马克斯(Laurence Morgues),看样子象是从檀香山运来的。其中也有我的两件。

   “哈哈,连电唱机也给包得好好的运来了!”

   我觉得这些破烂东西真不值得一运。可是他们可能考虑到这是敌国人员的东西,事关美国的名誉,还是给运来了。

   我所留意的,是行李签上所写的“洛伦索·马克斯”这个地点。喜多和奥田好象也在谈论这个问题。“没听说这么个地名呀!”大家都认为可能是美国或加拿大的一个小城市。

   “森村君,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在非洲倒是有这么个同名的港口。”

   “什么?非洲?”

   “那是哪国的领属?”

   奥田君性子急,一再地问。

   “大概是葡萄牙的领属吧。”

   “……总领事,也许要遣返我们了!”

   “也许……”

   馆员们都聚集到总领事的屋子里议论起来,高兴得好象对前途发现了曙光。

   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地名,是因为五年前我在军司令部第三部英国班任职时,曾调查过英国所属海外基地的兵要地志。在调查南非的德班港、开普敦港等的时候,考虑到中立国的主要港口也可能被用做修理和补给燃料的基地,因而也附带地调查了非洲东海岸的一些港口,其中就有这个地名。

   综合大家的猜测和疑虑,大致如下:

   太平洋已经变成战场,不便航行。行李签上所写的洛伦索·马克斯如果真的就在非洲,那么就有可能把我们护送到非洲。不过,美国为什么要这样做?从哪个港口乘船?乘哪国的船?何时起航?……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总之,大家如堕五里雾中,摸不到一点头绪。不过,大家对回国一事,已经有了希望和信心。

   令人不可理解的是这个三角牧场的最高负责人贝利先生,他对一切情况总是守口如瓶。几乎每天傍晚我都要同他打网球,可他对这件事却缄口不言。最多说一句:“我没有接到任何指示,什么也不知道。”

   美国国务院究竟打算怎样处理我们这些人呢?面对越来越动荡不安的美国局势,我们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六月上旬,贝利先生向大家传达指示:

   “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后天要把你们送到纽约,请大家做好准备。如有需要什么旅行用的东西,可提出来,以便给你们购买。”

   这个消息,对我们这些在亚利桑那生活了将近四个月,日日夜夜盼望着回国的人们来说,真是喜出望外。但是,从离开檀香山就一直处于惊恐不安中的我们,毕竟没能发出坦率的欢笑,夫人们也只是互相在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表达了喜悦,孩子们却不愿走,说是在这里住惯了,不愿再到陌生的地方去。

   另外,有几对多年来一直在总领事馆工作的老年夫妻,如今已有了第二代孩子,对回日本一事有些不安。他们对回到日本后的生活究竟会怎样,心中似乎没有底。
也有些人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前,能继续留在这个“世外桃源”的亚利桑那。但我心里有鬼,则恨不得立即插翅回国,继续参加这千载难逢的战争。

   大家把各自要买的东西写了单子,请贝利帮助购买。一旦要回国,想买点土特产品、纪念品,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长长的单子大部分都被砍掉了,只允许购买旅行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我想:反正要被砍掉,干脆就多写几样。于是我就毫不客气地提出了如下申请:

   “西服一套。”

   “西服?嗯,穿工作服是有些不便,OK!”

   “皮箱一个。”

   “OK!”。

   “旅行用手提皮包一个,要好的。”

   “OK,买买看。”

   “衬衣两套。”

   “OK。”

   “OMEGA(欧米伽)牌手表一只。”

   “NO。”(不行)

   “手表也是旅行必需品吧?”

   “是必需品,但不必那么高级。Dollar-Watch(便宜手表)就可以了吧!”

   “可以。”

   “别的还有什么?”

   “没有了。”

   “哈哈哈……你倒是个没有物质欲的人,哈哈哈……”

   他这一笑,我后悔了。悔没有再多要求一些,但已成了马后炮。

   为了买东西,贝利先生驱车到塔克松市奔走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回来。据说他为了满足多数人的要求,除到塔克松市外,还跑了离该市几十海里外的其他市镇。

   我们深深为他的诚恳所感动。他在交给我为我买来的东西时笑着说:“这个手提包是当前纽约最流行的样式,虽然有点贵,但请你能接受我的一点心意。”我对他的好意表示再次的感谢。我认为他的好意可能包含着这样的意思:“没想到你这个要引起麻烦的家伙总算没闹出事来,也给你一点起码的‘奖赏’吧!”

   我把工作服、雕刻作品、石块、仙人掌以及用丝兰做的尺八 [ 注:尺八:类似萧的日本乐器。 ] 等等纪念品装了满满一皮箱。

   我们将乘火车到纽约。当我们怀着万分感慨的心情要离开三角牧场时,马菲夫人、贝尼戈顿夫妻、萨姆和梅莉,都依依不舍地为我们送行,梅莉还高声喊着:“战争结束后,请你们再来!”我心里说:“如果没有战争,这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呀!”

   6、脱险

   我们乘警备队的汽车来到塔克松市,准备从这里再换乘火车。接待我们的与来时不同,多是一些陌生人,但在我们上车时,也有两、三个同我们朝夕相处约达半年之久的队员在场。他们不断地挥手向我们告别。一切行李等也都是由他们给搬进了车厢,我们等于空着手上了车。这些队员尽管是奉命忠实地执行了任务,但他们对敌国人员始终能保持如此公正的态度,这不能不使我由衷地感叹。相形之下,我想到了日本的警宪,不知他们是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留在日本的美国人的?这又不能不使我有所担心。

   我们照例还是被软禁在普尔门式卧铺车里,既看不到其他乘客,也不能同他们谈话,只能凭窗眺望车外的风景,看累了就打个盹,醒了就再看,就这样在车上连续过了两天、三天、四天……

   我们所乘的客车曾多次在中途的主要车站被甩掉,然后又被挂到其他路线的列车上。就这样,经过多次的转运,绕过达拉斯、芝加哥,终于在六月中旬的一天早晨七点钟到达了纽约。

   车站上,布满了大批警宪,戒备森严。大家正以疑虑的态度等待着指示时,贝利走过来向大家提出警告说:“由于群情激愤,在广大群众中也可能出现行动过激的人,对你们施加暴力,所以才采取了如此森严的戒备。不论出现任何情况,希望你们都能保持冷静。现在要去旅馆,很近,请大家集体行动,不要擅自离队。在你们的周围由警官组成人墙来护送。”

   他的话使我恍然大悟,也解开了我心中一直存在的谜——从夏威夷以来,在几次行程中之所以要对所去的目的地严守秘密,原来是为了这个。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没有在中途遭遇新闻记者的突击采访,平安无事地到达了这里。可是,纽约人却很敏感,也不知从哪里了解到珍珠港事件的罪魁祸首要来纽约,于是便想行动。当局得到了这一消息,急忙派来了大批警官。

   由四名彪形警官挽臂组成的横队开路,我们则排成三路紧跟在后面,我在右侧,喜多总领事居中,一个第二代青年在左侧,妇女和儿童跟在我们的后面,外围则由两列警官护卫着前进。

   市民们站在道路两旁,以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们这一行人,不时地还可以听到“日本佬,日本佬”的嘁喳声音。我们则以肃然的态度默默走着,妇女和儿童们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所幸中途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这可能是由于为数达几百名的警官所形成的气势,把群集的大众压制下去了。在警官的这次短距离护送中,现在我还能记得的事,有如下几点:

   一、当时尽管只是走了不到十分钟的路,而我却觉得走了好长好长时间;二、纽约的街道并非象我所想象的那么干净;三、有个脸色苍白的老妇人站在街角上,若有所思地呆呆望着我们。也许是我的精神作用,那个老妇人的凄凉神情,直到如今还不能从我的印象中抹掉——从她的神情来看,也许是由于她的儿子至今还没有从珍珠港回来!……

   但我无暇理睬这些市民的憎恨和敌视,只顾走下去。

   我们住在斯塔特拉饭店,从该饭店的屋顶俯瞰纽约的街道——行人如蚁,汽车如同火柴盒似的来往移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并未受到欧洲和太平洋战火的影响,街面依然非常繁华。远处朦胧可见的哈得孙河中,船舶云集,数不胜数。我心中暗自思忖:日本同拥有如此巨大物质财富的美国交战,要取得胜利,决不是轻而易举的。当然,美国也有美国的弱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非常焦躁,恨不得能马上回到日本,根据形势的需要再去参加战争。但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天,究竟何日能乘上船,仍然无从得知。

   从饭店服务员那里我们已听到了许许多多的传说:什么“不准檀香山领事馆的人员回国”啦,什么“日本驻美国的使领馆人员全都上了停泊在哈得孙河上的交换船”啦等等。

   接着,我又听到了一些真假相掺的传说:什么“只把森村留下,其他人准予回国”啦,什么“在国会,这件事已成了争议的焦点,主张把檀香山一行人全都扣下的意见占了上峰,所以,政府一直在向国会做着说服工作”啦等等。

   啊,万事休矣!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如今一切将化为泡影。要想化险为夷,已非个人力所能及,现在,除屈服于敌对国家的权力外已无路可走。

   不过,更为苦恼的,是同胞们的怨言。我不断地听到同行人中有人有意识地旁敲侧击,说什么“都怨他干出那种事来”。啊,我太懊悔了,我再次领会到这些人的可同甘而不能共苦的品格,真应了“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古语了。

   在饭店里,冷冷清清的房间,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变成了牢房。我躺在床上,索然无味地听着走廊里人们来回行走的脚步声。

   啊,我是个多么愚蠢的跳梁小丑呀!我已经成为被全世界人民所唾弃的、被同胞们所厌恶的、没有立锥之地的人了。但我又觉得不能怪自己:我只是抽中了这个反正应该有人抽去的倒霉签罢了。我甚至自我安慰:自己毕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战胜美国联邦调查局、战胜美国海军的人。想到这些,我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当天下午四点过后,贝利突然来到我的房间说道:

   “森村,上船去!”

   “真怪,要把我一个人带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边想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在贝利的后面走了出去。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决不能露出胆怯的样子,因而我有意识地昂然走了出去。

   从饭店到码头的距离并不远,但我对在这段路途中出现的事情以及沿途的风景,已经毫无印象了。这足以证明当时我不平静的心情是多么忐忑不安。

   喜多总领事正在码头等着我。我凭直觉意识到自己也能回国了。但是,从檀香山以来,几经喜怒哀乐的逆转,我的心已象紧闭的贝壳,紧紧地锁住了内心的喜悦。

   我们坐上汽艇,离开纽约,朝西边的哈得孙河驶去。这时,正当夕阳西下,余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手遮着阳光,遥望着停靠在哈得孙河中流的白色交换船。我定神细看,船尾上写有“格里普斯霍尔姆号”的字样,船舷上标有绿十字,桅杆顶上挂有瑞典国旗。甲板上有很多撤退者手扶着栏杆,朝这边张望着。船已经起锚,舷梯也吊起来了,船已顺流开始徐徐滑行。汽艇朝该船奔驰过去,在船尾吊着一个绳梯。这时船上许多人在喊:“快上来!”我首先让身体笨壮的喜多总领事爬了上去,接着我的两手也抓住了梯绳,当我的一只脚刚刚踩上绳梯将重心移过去的时候,发动机在船尾处已发出轰鸣,卷起了很大的漩涡,船已经开始前进了。

   在甲板上,见到了离别两年的大使、公使和各位领事。我问一位相识的年轻领事:“大家都上了这只船了吗?”

   “是啊,大家都在船上,你是最后一个,正惦念着你呢!”

   “让大家挂心了,实在对不起。”

   对于大家的关怀,我真是由衷地感谢。大家围在我和喜多总领事的周围,异口同声地说:

   “太好啦,太好啦!”

   但由于船是中立国的船,不便说些无用的话,大家也只能缄默地用眉眼示意。

   这艘轮船,确是首次撤退人员的交换船——“格里普斯霍尔姆号”,以野村大使为首的驻美使领馆人员、商人和民间人士都乘上了这艘船,还准备到南美的里约热内卢去收容驻南美的日本人,然后绕道南非的开普敦,到洛伦索·马克斯港,在那里同来自日本、也同样载着驻日美国使领馆人员和民间人士的“镰仓丸”进行交换,待双方人员换乘后,各船再按原来的航线返回原地。

   直到现在,我还有一件不能理解的事——当时美国本来要把我扣留下来,但不知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又勉强把我释放了?

   根据我个人所能想到的理由,大概有以下几点:

   第一,据传说,野村大使当时采取了强硬态度,强调若不把使领馆人员全部交还,就不能开船。这是因为野村大使本身就是海军出身,他对情报工作有所理解,再就是他不能失掉作为一个驻外国最高领导者必须对其部下的人身安全负责到底的威信。

   第二,如果美国继续将我扣留,就会招惹日本给予报复——同样地扣留美国驻日使领馆人员。

   第三,如果夏威夷谍报的全部情况暴露了,就会追究驻夏威夷军政人员的责任,甚至会波及到追究政府的责任。就是说,尽管国会和民心有所激愤,但美国政府考虑到,与其因此而引起无益的混乱,倒不如以“勿忘珍珠港”的战斗口号来激起国民投入战争更为明智。

   就这样,一代间谍——森村,终于得到生还,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格里普斯霍尔姆号”船舱的一角了。

   7、航海

   “格里普斯霍尔姆号”轮船之所以急于起航,是有其理由的。因为这艘船所要通过的航线和日期,已经通过中立国通告德、日两国的潜艇,以求得到航海的安全。为此,白天以绿十字做标志,夜间则挂起十字型的彩灯。如果错过了预定的日期和航线,就有可能被当作伪装船而遭袭击。所以,必须严守事先通告的日程。但是,也难于保证在战争中已打红了眼的日、德潜艇绝对不进行攻击。所以,“格里普斯霍尔姆号”客轮始终是在提心吊胆中航行的。离开里约热内卢后,一路南下,极力避开作战地区,沿着南极的洋面航行。

   但是,这对我来说倒够不上什么不安,同过去的不安相比,即便这是一次阴影笼罩了全船的航海,我却觉得象是在逸趣横生的仙境遨游。从一年半的紧张生活中获得了解放,才觉察到在人生中还有这样宁静的日日夜夜。轮船离海岸越来越远了,他们再也不可能把我叫回去了。但是,在世界中到处都有敌国,我一面提醒自己必须谨言慎行、不能疏忽大意,一面尽情地沉醉在再生的喜悦中。

   为了消磨航海中的无聊时光,我尽力地去玩套圈或打甲板高尔夫球。出了汗,就到瑞典轮船特有的蒸气浴去洗个澡,然后享受一杯鸡尾酒。一般人由于不做运动而闲极无聊,到了晚上总要开个游艺晚会,有的唱歌,有的演奏口琴等等。其中表演得最出色的要算是平冈养一氏的木琴演奏了。但演奏毕竟受乘客们情绪的影响,总有些忧郁沉闷的情调。

   南溟的上空,笼罩着浓云;阴暗的大海,凉气袭人;巨浪的翻腾喧嚣,总是让人觉得已经到了海角天涯。曾经使麦哲伦 [ 注:麦哲伦:(Fernao de Magalhaes,约1480-1520,葡萄牙航海家。 ] 和达·伽马 [ 注:达·伽马(Vas Co da Gama,约1469-1524),葡萄牙航海家。 ] 的帆船倍受折磨的这片大海,如今依然同往昔一样使乘客感到心神不宁——既看不到陆地,也看不见岛屿,只能看到成群的信天翁在茫茫无际的海空中狂飞乱舞。这纯白如玉的大鸟,也许是想热情陪伴远方来的稀客,昼夜不停地追赶着轮船、毫不疲倦地飞翔着。有的偶尔落在甲板上稍事休息,那精灵的眼神好象已幻化出远方南极的冰山。当我接触到这些不怕人的野生动物,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遥远的异乡。

   这些信天翁绕过开普敦后,随着纬度的减少、气温的上升,便渐渐离去了。此时,客轮已进入印度洋,沿非洲的东海岸向北驶进。

   来自日本的“镰仓丸”已先期到达了洛伦索·马克斯。换乘时,日美双方人员各成一行,沿着中间用栅栏隔开的通道两侧,逆行着到各自方面的交换船。在逆行间我发现日本人携带的物品要比美国人的好得多,从美国人携带物品的低劣,可以明显地看出日本的国力已经相当低下。他们的随身物品,都装在一个粗糙的皮包或布制椭圆形的口袋里,而我们却都拿着很漂亮的皮箱,穿着高档的服装。从双方物品质量之悬殊可以想见,日本已实行经济统制,不生产高档物品了,因而买不到优质的东西。当然,携带高档物品不一定就值得夸耀,但由此完全可以看出两国在国力上的强弱。日本就是向这样一个物资富裕、具有实力的美国进行了挑战,显然,只靠珍珠港的一击,是根本不可能制伏这个巨大的国家的。那么,究竟应该怎样打这场战争呢?我既着急又担心,恨不能立即飞回日本,彻底了解一下战况。

   我已经有八个月没有听广播和看报纸了,既不知道日本已经占领了马尼拉和新加坡,也不知道六月间日本在中途岛吃了败仗。换乘到“镰仓丸”后,才从报纸上看到天皇的宣战诏书。我危襟正坐在无人的上甲板上,恭谨地拜读了宣战诏书。我反复地读了两、三次,不知不觉间已感动得热泪盈眶,禁不住当即面向东方,为国家的繁荣昌盛做了祈祷。但是,从我的真实感情来说,却有一种想不通的情绪,我愿意在这里坦率地说出来——我本来就是一个经历较短、未能彻底领会军人精神的年轻晚辈,因而此时此刻,不仅缺乏对宣战诏书的忠诚心,而且还产生了批判诏书的妄想。我认为诏书的主要宗旨,归纳起来不外乎如下三点:

   一、陛下始终是关心世界和平的;

  、美英扰乱了东亚的和平;

   、故此不得不对美英宣战以解放东亚。

   关于第一点,我认为确实如此;而第二点从具体事实来说,也不过是因为美国对蒋介石政权进行了援助,于是便不得不按第三点所述而诉诸武力。我总觉得这个开战的理由是勉强的,战争目的也是茫然的。特别使我感到不安的是日本的军事战略,在国家的远大政策还没有确立之前,就急于“袭击珍珠港”,是有些冒进了。

   在交换船停靠在洛伦索·马克斯港期间,我们获得了几小时的上陆许可。这里地处南纬二十几度,气候温暖、绿树成荫、鲜花遍地、芬芳宜人,实在是个好地方。可是,这里的土著人照例被赶到了内地,好地方都被白人占据着。从他们兴致勃勃地打着草坪场地硬式网球的情景看,确实使人感到这个地方是别有洞天,但我又不免气愤地想到,象葡萄牙这样一个弱小国家,也在世界各地恣意侵略,并把这些地方作为它的殖民地而永久霸占着,这难道是公平的吗?而日本今天也想仿效他人的办法,以武力来解决存在于世界的不公平,难道这种做法能说是正确的吗?然而,日本却自以为是地正在不断地扩展着它的武力范围。

   在“镰仓丸”横渡印度洋这段期间,我贪婪地阅读了所有报纸。当船抵达新加坡时,我亲眼看到一批赤背的俘虏正在荒芜的港内劳动的情景,才真正相信了日本在南进政策中确实有了“收获”。

   “镰仓丸”一路朝着祖国急驶。中途在越过巴士海峡的时候,曾一度为有可能受到敌潜艇的攻击而紧张过,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横滨港,日期是昭和十七年(1942)。八月十五日。

450本兵书,全网唯一最全兵法电子书集合下载(188元/套) 微信(15074818522)添加备注:兵法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