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声·第三十七 – 吴起兵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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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声·第三十七

鹤声·第三十七

作者:约翰·托兰·美国

出自————《日本帝国的衰亡

出自————《战争通史

   

   举国上下,全神聆听,音调高昂,几乎失真的声音使入敬畏。陌生的皇室语言,加上收音机接收不好,天皇陛下的臣民只有少数人能听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显的是,只有投降或发生了同样灾难性的事情。

   “广开公正之道路,培养高尚精神,努力奋斗,与世界并进,发    扬帝国固有光荣。”

   一片寂静。站着或安静地跪着的听众,抽搐着脸,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千百万人悲哭,其人数也许超过世界历史上其它任何一次在同一时刻哭泣的人数。然而,在羞辱与悲痛之余,却也无可否认有某种得救之感。连年战祸、死亡和破坏所造成的可怕重担终于卸掉。

   在御文库内,通过战前的美国无线电公司出产的收音机,天皇也在聚精会神地倾听自己的声音。在宫内省,木户的反应是百感交集,为自己所致力的事业得以实现而暗中洋洋自得。

   在大本营的一个昏暗礼堂里,数百名军官,包括梅津在内,穿上整洁华丽的军服,戴了白手套,佩带勋章军刀,肃立恭听,泪流满面。但对某些军官说来,战争还未结束。在离东京不远的厚木基地,三○二海军航空队司令小园大佐爬上跑道附近的一个土台向飞行员发表讲话。他说,投降的命令意味着国体的结束,服从这个命令就无异于叛国。他喊道,跟我来,消灭敌人。他的话使数十人心中燃起烈火,高喊“万岁!”在九州东北部的大分基地,山本五十六生前的参谋长、现在的海军“神风”部队的司令官宇垣海军中将,也同样决心战死。他觉得自己应对山本之死负责——他不能忘记他的上级坠机身死时的情景。不久前,他在给渡边大佐的信中写道:“我必须为之付出代价。”天皇的话增加了他的耻辱感。他比过去任何时候更有义务步他派出去送死的所有“特攻”队员之后尘。

   “鹤声” [ 作者注:鹤是天皇皇冠或皇室的象征,正如英国用皇冠代表君主一样。 ] 传到了本土数千英里外远至满洲哈尔滨的部队那里。有个名叫山本友已的参谋,因发现那个高于凡人的声音踌躇地颤抖而感到懊丧。自己过去怎么会朝皇宫方向鞠躬那么多次呢?但是,由于受周围人啜泣的感染,他自己也抑制不住哭起来,他还是出于习惯转身面朝司令部大楼大门上方悬挂着的天皇纹章,对它行了作为日本军人应该行的最后一次礼。然后他穿上便衣,以免被渐渐接近的苏军俘虏。

   在冲绳,曾经顽强地死守前田高地的大队(营)长志村常雄大尉仍然在打游击。为了突围到北方去,他正在试图偷一辆美国军车。猛然间,曳光弹在空中飞舞,象放烟花,五光十色,美不胜收。他想了想,这大概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军的反攻吧。但是,侦察兵报告说,那是美国人在庆祝胜利。他们在饮酒作乐,还朝天空放枪。是什么灾难又降临在日本身上了呢?

   光凭语言,即使是天皇的语言,也不能立刻结束四年多的战争所培植的感情。在九州的福冈,约十六名被俘的美B-29机组人员被装上卡车,运至某火葬场附近的一个小山旁。四天前,他们的八名同志就在这里被砍了头。美国人被迫脱光衣服,一个接一个被带入树林中处决。

   美国对日本投降一事所作的答复尚未收到,但海军部队已接到命令在午夜前停火。然而,陆军却不愿在收到华盛顿的正式答复前停火。在当天下午举行的最后一次铃木内阁会议上,大家得悉,要通知到孤立在新几内亚和菲律宾的部队,需要十二天时间。因此,必须把这个通讯问题通知盟国。

   铃木说,他对自己“两次麻烦天皇陛下圣断”感到羞愧。现在,有必要尽快组成新内阁。下午三时前,铃木向天皇提出内阁总辞职。应天皇建议,木户最后一次被请出来挑选新首相。木户与重臣商讨后觉得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东久迩宫(亲王)。但是,亲王一开始就给这个提议浇了一盆凉水;他说,政治曾使他父亲倾家荡产。此外,他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他在陆军大学当少尉学生时,曾拒绝明治天皇邀他出席晚宴的邀请;他曾与皇太子(后来的大正天皇)吵过嘴;他还是靠了一位陆军元帅的劝解才保留皇族地位的。几年后,他娶了明治天皇的女儿聪子内亲王(公主)。但是,他依然想当一名自由自在的老百姓。

   然而,天皇今天却批准木户物色的人选——作为皇族的一员,他叔父是超越政治的,可以免受非难攻击。

   “昨天晚上我已经说了,”东久迩宫对木户的使者说,“我一点也不想接受首相职务。不过,在目前危急局势下,我愿意考虑一下。”

   在九州大分基地,宇垣中将正准备与部下一起出发去执行最后一次“神风”攻击任务。在他的日记中,他号召复仇。

  造成日本当前处境的原因很多。我必须承担责任。然而,从大的方面看,主要的原因是两国(美国与日本)之间力量的悬殊。我希望,不仅是军人,而且是全体日本国民,将忍受困难,鼓起大和魂,尽最大努力重建国家,使日本得以在将来报仇雪恨。我也下定决心以楠公精神永远为国效劳。

   宇垣穿着一套摘掉军衔章的制服来到机场,带着双筒望远镜,佩着山本赠送给他的一把武士用的短刀。按原定计划,他将用三架飞机出击,但停机坪上却停着十一架轰炸机。宇垣登上小讲台,问集合在一起的飞行员,他们是否“全都这么心甘情愿地与我一起去死?”每个人都举手。他爬上先导机驾驶员舱的后部座位。被宇垣换下去的兵曹长远藤明义抗议说:“你占了我的位子!”

   “我免了你啦,”宇垣似笑非笑地说。远藤却一点也不买帐,爬上飞机,挤在宇垣将军身旁。宇垣微笑地挪了挪身子腾出地方。

   四架轰炸机由于发动机出了故障被迫返航,其余继续朝冲绳飞去。早晨七时二十四分,远藤发回宇垣充满感情的告别电:

  对于不能保卫本土和消灭敌人,应由我一人负责。半年来,我部下官兵英勇奋战,本职深表感谢。

  我此去系进攻冲绳,在那里我部官兵之阵亡有如樱花坠地,我将以真正的武士道精神,怀着我日本帝国必将永有的坚强观念和信仰,撞击并消灭骄敌美舰。

  深信,我麾下官兵将能了解本职之动机,克服未来的艰难困苦,重建我伟大祖国,使之万世无穷。

  天皇陛下万岁!

   几分钟后,远藤电告,飞机正在朝一目标俯冲 [ 作者注:这是七架飞机的最后一封电报。奇怪的是,美国方面却未记载那天有“神风”队进攻。 ] 。

   阿南以及两个叛军军官畑中和椎崎的遗体被抬到陆军省旁边的大楼内举行葬礼。数以百计的吊唁者列队与遗体告别。人们特别怀念阿南,因为他用自己的生命为全国带来秩序。

   那天快到黄昏时分,畑中的不坚定的同谋井田中佐前来吊唁。在此之前,他已写好遗嘱并向妻子道别。他进了隔壁他自己的办公室,躺了下来,在精神上为死亡作好准备。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他起身走过黑暗的走廊,来到阿南的办公室。这里就是他自杀的合适的地方。在办公室门口,他被一个叫酒井的少佐叫住。

   “你在这里干吗,酒井?”

   “你呢?”

   “你管我干吗?”井田说,“你别管我。”

   酒井说,他奉命对井田要“注意着点儿”。“如果你要死,你得先把我杀了。”

   井田火了。“难道你连一个武士的感情都不理解吗?”但酒井坚持己见,两人争论起来,结果却打消了井田要自杀的念头。他悔恨地想,一个人如果错过切腹的时机,它就一去不复还了。

   两人回到井田的办公室,分别在两张吊铺上躺下,交谈了几小时。第二天早晨,井田被一阵凄惨的请求声吵醒了。妻子和岳父(他姓井田,认婿作子)来领遗体。井田非常难堪,想法解释清楚,但他妻子脸上的神情好象在问:你怎么还活着呀?

   在东京的另一个区里,“神风”队创始人大西多泷治郎海军中将在家里自杀未遂,身受重伤。他派人去请他的同志兼朋友儿玉誉士夫,因他昨晚借了儿玉的刀。儿玉进来后发现,大西已把自己肚子切开,还在胸部,喉部戳了几刀,但神志仍很清醒。他抓住儿玉的手说:“我要对你说的话都写在遗嘱上了,遗嘱放在书桌上。还有一封给我妻子的信,她在乡下。”他微露笑容。“我原以为你的刀锐利一点,可切得也不怎么样。”

   刀就在地板上,儿玉把它捡起来。“中将,”他小声说,“我跟你一起走。”

   “八格牙鲁!”大西喊道,声音之大令人吃惊,“你现在死能得到什么?你应——书桌上还有一封信,立即把它送到厚木基地去,把那些任性的小伙子们控制住。这比死在这里更有益于日本。”他的前额已盖满汗珠,不得不张大嘴巴说话:“许多国家主义者将会冒出来。制止他们!”

   儿玉在书桌上找到了信。这个仅几天前还要求丰田海军大将和东乡外相在保卫本土的最后一战中牺牲两千万人的海军中将,在信中为未能取得胜利表示歉意。他要求日本青年从他的死吸取精神力量,“蛮干只能帮助敌人。你们必须始终不渝地遵守圣旨精神,你们是国家之宝。用特攻队员的精神力量,为日本民族的福祉和世界和平而奋斗。”

   信旁有一句“徘句”,是大西的最后一首诗。

   儿玉转回大西身边,大西正在咯血。他请求大西在把他的夫人叫来之前不要死——大概要五个小时。大西阴暗地一笑。“一个军人自杀,又故意拖延死亡时间,为的是等老婆,还有比这更蠢的吗?”他伸手握住儿玉的手。“再会!”

  

   东久迩宫知道自己被天皇“亲自挑选”出来当首相以后,几乎无法拒绝。“在这种严重局势下我不能只考虑个人的幸福,”八月十六日上午他坚定地对木户说,“如果我对国家有用,我将欣然接受这个职务。”然而,在打定主意之前,他先得了解一下时局。

   木户告诉他,麦克阿瑟将军要求迅速派出一名能代表日本政府的联络官前往马尼拉。“所以,有必要尽早成立内阁。目前,我们没有办法同美国人打交道,任何耽搁都会引起盟国的怀疑,使我们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昨晚的未遂政变使得有必要挑选一位受陆军尊敬的人。“如果你不接受这个职务,你就会给天皇造成极大的焦虑。”

   东久迩宫暗自思量:领导一个战败国的担子将是繁重而麻烦的,不过,他知道他能通过陆军内的同僚——他本人有大将衔——控制住陆军内反对派的反乱行动。一旦日本前途定下来,他就可以辞职。“我谨领组阁大命。”

   中午前,华盛顿接受日本投降的照会到达,大本营遂下令海陆两军停止敌对行动。另外,天皇还命令三位皇族到海外各地司令部,要军队放心,投降的决定系出自他本人的自由意志。陆军中佐竹田宫恒德王,将给朝鲜和满洲的部队做工作;陆军中佐朝香宫鸠彦王负责中国派遣军和中国方面舰队,前陆军参谋总长闲院宫(亲王)的儿子闲院宫春仁王负责上海、广州、西贡、新加坡、印度支那和南京。三人在羽田机场同乘一架白色双引擎三菱制五七式陆军运输机出发。

   公开的反乱行动依然折磨着本土。厚木航空队的飞行员在东京地区上空散发了数以千计的传单,指责重臣和铃木政府把天皇引入歧途。他们的为首者小园大佐在一位海军将军面前仍然气焰嚣张。他攻击说,天皇一定是疯了,才会投降;战争必须继续。但叛乱崩溃了。那天晚上,心神错乱的小园大骂天照大神,不得不把他管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穿上拘束衣,把他送到一所海军医院。

   大分基地——即宇垣将军出发执行日本最后一次“神风”攻击任务的那个机场——也充满反乱气氛。宇垣的继任人,珍珠港、中途岛等战役的老将草鹿龙之介海军中将把所有的高级军官召集到一起。一群较年轻的军官也怀着敌意不请自来。草鹿说,他知道他们中有一些人,出于爱国,认为仗应该打下去——但是,“只要我没有翻白眼(即还活着),我就不容许轻举妄动。”那些一心想叛乱的人得首先“把我碎尸万段”。他闭上眼睛,期待着有人来杀他。鸦雀无声——似乎永无止境。然后草鹿听见有人在哭泣,他睁开眼睛。

   “你的训话使我们头脑冷静下来了,”一个年轻军官承认。他和另外几名军官保证控制自己的部下。草鹿环顾室内。“你们年纪大的军官怎么样?你们中有谁不同意我的意见吗?”谁也没有说话。“如果有人改变了主意,请随时来见我。晚上我没有警卫。天气很热,我是脱光衣服睡的(无防备)。”

   当晚,他被喊声吵醒,“长官!长官!”原来是个头脑狂热的中佐,一手拿手枪,一手提刀。他说,刚才得到天神“启示”,除非日本发动最后一战,否则就没有前途。“据神说,只有长官一人能领导我们。”

   草鹿盯着他看。“你可以相信天神的预言,我可不行——也许是我受的宗教信仰训练不够。不管怎么说,是天皇命令我执行这些职责,我不能去信什么神,只能相信自己。”他觉得,时间会解决这个年轻人的问题的,便建议他坐飞机到东京去,向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海军大臣和总理大臣报告这一神的启示 [ 作者注:小泽和米内将军接见了这个中佐。在会见东久迩宫首相前,他坐在长椅上休息,不料却睡了过去,错过会见时间,他说:“我的睡着一定是天神的意志,”还说,他误解了天神启示。 ] 。

   那天晚上,由于承担了本来不想承担的责任的压力,新首相辗转不能成眠。东久迩宫想起他早已忘却的一个偶然事件。这事发生在二十五年前当他还在法国的时候。他对一个算命的老太太说,他是个画家。她看了看他的手,抬头说:“这是撒谎。你将来会当日本首相。”他噗哧一笑,承认自己是个亲王,也是个军官。“在日本,皇族和陆军将校照例是不能当政治家的。我怎么会当首相。”

   “日本会发生革命或某种大事变。你会当首相的。”

   次日上午十一时,即八月十七日,他向天皇呈交拟议中的阁僚名单。只有米内保持原职。东乡拒绝出任外相,由他的前任重光葵接任,近卫公出任无任所相。其他人选天皇都同意。

   新政府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派一个代表团前往马尼拉,与麦克阿瑟将军一起安排各战场军队的投降事宜。挑选出来当代表团团长的是梅津的副手河边虎四郎中将。由于害怕叛乱的飞行员截击代表团座机,采取了一些挖空心思的预防措施。八月十九日天亮后不久,十六名代表团成员来到羽田机场。他们分乘几架小飞机,在东京湾上空转了几分钟后,便在木更津机场着陆。这里有两架身经百战、弹痕累累,样子象雪茄的三菱轰炸机——就是盟国所说的“贝蒂”——等待着他们。根据麦克阿瑟的指示,飞机已涂上白颜色,并画了绿色大十字。

   代表们登机后,飞行员才打开密封的命令:目的地是伊江岛,就是厄尼·派尔牺牲的那个小岛。两架“贝蒂”一同南飞。飞临九州上空时,代表们看见一队飞机对准他们飞来,非常焦虑。但仔细一瞧,发现机身上有美军标志,这才放心,于是两架轰炸机有了十几架战斗机在他们周围保护。日机发出暗号:“巴丹”,对方发出令人放心的回答:“我们是巴丹的守卫。跟我们来。”这群极不调和的飞机在南海上空飞行了一个半小时,伊江岛才出现在眼前。第一架轰炸机安全地在伯奇机场着陆;第二架轰炸机的飞行员忘记把着陆襟翼放下,飞机几乎冲出跑道,幸好落在珊瑚上,机身一震,停了下来,然后才慢吞吞摇摇晃晃地滑行到停机坪。代表们步出座机,数以百计的美国海陆军人员涌上去,把他们围住,抢拍照片。

   十六名代表换了一架四引擎C-54型美国飞机。他们在飞机上吃午饭,每人一盒。两个美国兵给他们端来桔子水。外务省高级代表冈崎胜男对秘书作了个手势,令他给每个美国人十美元小费。

   快天黑时,C-54飞抵尼科尔斯机场。河边将军率领着代表团穿过停机坪,来到离代表团最近的美国人、麦克阿瑟的翻译科长西德尼·马希比尔上校跟前。当马希比尔举手敬礼时,他看见冈崎伸开双手朝他走来——他们在战前就认识了。马希比尔右手握拳,把大拇指朝上,作为非正式地施礼——这是为了避免与敌人握手,他曾对着镜子把这个动作练习了二十次。然后,马希比尔陪着代表团来到麦克阿瑟的情报部长查尔斯·威洛比少将那里。数千名士兵、居民和新闻记者围上来,照相机卡嚓卡嚓不断的响声,冈崎听来好象是朝奇怪的动物扫射机关枪一样。

   河边和威洛比同乘一辆轿车。在前住马尼拉途中,威洛比客气地问河边,他想用哪一种语言谈话。河边建议讲德语——恰好德语是威洛比的家乡话。于是他们立即产生了亲密感,对河边说来则是出乎意料的。

   在通向杜威大街的狭窄的街道上早已挤满好奇的人群。美国兵善意地学着喊“万岁!”但菲律宾人却含有敌意。有不少人喊“八格!”或扔石块。下车时,日本人目不旁视,笔直看着前面。

   他们刚在马尼拉饭店附近的一幢两层楼建筑物罗萨里奥公寓安顿下来,就给他们端来有火鸡肉的晚餐,几年后他们回忆起这顿饭时还“津津有味”。吃完晚餐,他们坐车来到市政厅,被领到一张大会议桌前就座,对面坐的是美国人。河边面对麦克阿瑟的参谋长萨瑟兰而坐,萨瑟兰宣读了第一号总命令,指定各地日军应向谁投降。在中国、福摩萨和印度支那北部的日军应向蒋介石投降;在满洲、萨哈林南部和北朝鲜的则向俄国人投降;其余部队则向英国或美国投降。正式投降仪式将于九月初在东京湾的一艘美国军舰上举行。日本代表被命令开列所有部队和舰只部署地点、机场、潜艇和“人肉鱼雷”基地、弹药库和地雷区的位置等。

   次日上午继续举行会议。萨瑟兰交给河边一份要由天皇发表的“投降文件”草案。河边没接住落在桌上,然后小心谨慎地拣了起来,据美国一个海军军官的观察,它好象是什么致命毒药。河边把文件推给他的助手。纽约大学毕业生大竹贞雄少尉(在美国时,他名叫罗伊)并说,“牙库塞!”(“译出来!”)

   第一句话——“我,日本天皇裕仁”——就使大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天皇从来不用“瓦达库西”(“我”),而是用只有他才能用的“朕”,即天皇的自称。河边一边听,一边盘着双手,闭着眼睛,好象非常痛苦似的。一听到“奥瓦里”(“完”),他便在桌子上一拍,说:“希马依!”(“完蛋”)

   马希比尔是个日本问题专家。他非常清楚,对日本人说来,给天皇写那样不加虚饰的词句,是多大的侮辱——很明显,日本代表“即将死在他们的椅子上”。在罗萨里奥公寓,当日本人正在收拾行装回国时,马希比尔和威洛比试图说服河边和冈崎放心。“我可以肯定,”马希比尔用日语说,“最高司令并不是有意要在日本人心目中贬低天皇。”他告诉他们不要去管文件的措词——他会亲自与麦克阿瑟谈的。他让他们“按照诏书的正式格式,以习惯用的结尾”自己起草。马希比尔对威洛比说明自己对日本人的许诺。威洛比原来还不能理解,日本人为什么会如此愁眉不展。

   “威洛比将军,”冈崎用英语说,“这是至关重要的。我真的无法向阁下解释究竟有多重要!”

   代表团离开罗萨里奥时,大竹向一个站岗的日本裔美国人作自我介绍。那个警卫也告诉他,他姓高村。在美国,大竹娶了个日本裔美国人,也是姓高村。“你有没有名叫越代的姐姐?”大竹问。那个哨兵点了点头。大竹说:“我是他的丈夫。”两人握了握手。“到日本后找我,”大竹上车时对他的小舅子说。

   萨瑟兰将军认为马希比尔让日本人重新修改文件措词的做法是对的,但叫他要向麦克阿瑟讲清楚。麦克阿瑟搂着上校的肩膀说:“马希比尔,你处理得非常正确。事实上,我确实无意要在他(指天皇)的人民心目中贬低他。”通过裕仁能最好地维持有秩序的日本政府。他甚至问,到东京后天皇陛下不知是否会来拜会他。“如果他来,那将是日本天皇第一次拜会别人,是不是?”

   “会的,将军,会来的。我确信他会那样做。”

   代表们回到伊江岛后,发现有一架三菱制飞机不能起飞回日本。有几个代表说,这可能是有人破坏,但大竹觉得可笑——不能起飞的那架就是擦肚皮着陆的飞机。河边、冈崎和其他六人坐上另一架轰炸机,开始回国的长途飞行。冈崎口述了一份备忘录,由下属官员竹内春海记录(他后来是驻菲律宾大使)。但河边将军却在沉思,憧憬着美国人所许诺的未来。“假使人类能在相互关系中行使正义和人道,”他后来写道,“战争的恐怖就很有可能避免,即使战争不幸爆发,胜利者也不会不可一世,失败者的痛苦也会立刻减轻。真正的文明大国是第一个先决条件。”

   太阳下山后,凉爽的空气在黑暗中通过机身的弹孔嗖嗖地吹进来。为了暖和身体,代表们喝起威士忌酒,最终全入了梦乡。约在十一时,飞行员把他们叫醒,说有个油箱漏油,只好飞到最近的陆地上去。如果飞不到,掉入海中,飞机只能在水上飘浮片刻。他让大家把救生衣穿上。

   他们最关心的是文件——如果丢失,美国人会认为是故意拖延投降仪式的举行。文件交给了冈崎——他是运动员,曾于一九二四年代表日本出席在巴黎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

   发动机慢慢停止转动,机身开始下降。从窗口望去,竹内看见机身底下的大海在闪烁。他试图把救生衣系上,但手指冷得发僵,不听使唤。除冈崎外,大家默默地用手支撑着前面的座位,脑袋耷拉着。冈崎用双手紧抓着宝贵的文件。飞机弹跳入海中,海水飞溅在机窗上。它象掠过水面的石片一样,碰到了什么,立时停了下来。

   油桶翻了过来,从竹内身上滚过。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咱们没事!”竹内摸了摸脸,粘粘糊糊,以为是血,实际上却是油。飞行员打开一个旁门。海水涌进来,竹内希望在飞机沉没前能爬出去。接着他就发现,飞行员站在水中,水只有齐膝深。

   冈崎的前额撞了一下,昏昏沉沉,自己踉跄地爬出飞机,趟水上岸。前方,富士山映现在月色下。

  

   美国对付其盟国比对付日本更伤脑筋。斯大林要求分到更大一份的战利品。他在给杜鲁门的电报中说,千岛群岛是在雅尔塔会议上“奖给”苏联的,他提出该群岛及日本本土最北端的岛北海道北半部的日军由俄国远东军司令受降。

  ……后一建议对俄国舆论具有特殊意义

  众所周知,日本军队在一九一九——一九二一年间占领了苏联的整个远东。如果俄国军队不占领日本本土的一部分,俄国的舆论会感到受了很大侮辱。

  本人深深希望,上述谦虚建议不会遭到任何反对。

   杜鲁门很恼火,他回答说,关于千岛群岛的建议他可以同意,但也要说清楚,美国想在千岛群岛的某个岛上建立空军基地。对北海道的问题,他却寸步不让,关于四个主岛上的日军投降的目前这个安排必须维持。

   斯大林也火了。两天后,即在八月二十二日,他答复说,关于北海道的问题,“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至于美国在千岛群岛的空军基地问题,雅尔塔会议上压根儿就没有提起过。

  ……通常,这种性质的要求只能向一个被征服的国家提出,或向一个不能用自己力量保卫自己领土的某些部分、因而表示愿意为其盟国提供适当基地的盟国提出。我认为苏联不属于这类国家……由于阁下的电报未说明要求给予一个永久基地的动机,我必须坦率地告诉阁下,不论是我本人还是我的同事,都不能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阁下向苏联提出这一要求。

   杜鲁门的“第一个想法,是不答复这封措辞强烈怀有敌对情绪的电报”,但重新考虑后,觉得还是停止笔战好。他向苏联解释说,美国只想在占领日本期间在千岛群岛建立临时基地,以备发生紧急情况时使用。

   然而,中国的问题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在日本人接受波茨坦宣言前四天,共产党部队的总司令朱德冒失地宣布,日本已无条件投降,命令共军部队占领他们能占领的大小城市。蒋介石指责这是“唐突和非法的行动”,命令朱德停止单独对日采取行动。因此,共产党电台便给蒋介石扣上帽子,称他是法西斯。“我们要向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民宣布:重庆统帅部不能代表中国人民和中国真正抗日的军队,中国人民要求,中国解放区抗日军队有在朱德总司令指挥下,直接派遣他的代表参加四大盟国接受日本投降的权利。”

   赤色中国人战后统治的计划受到他们在莫斯科的意识形态上的同志的妨碍。在日本投降前一天,莫洛托夫与国民党中国签署了一个协定。这种侮辱行为会在今后几十年成为苏联和红色中国关系中的疙瘩。

   与此同时,俄国又一心一意想在亚洲大陆牢固地确立自己的地位。红军几乎未遭到力量本已削弱的关东军的抵抗,占领满洲许多地方。每个被占领的城市都遭到掠夺。成吨成吨的小麦、面粉、大米、高梁和大豆,以及机器、机车、纸张、印刷机械、照明器材和电气设备被运回苏联,连每个机关的桌椅板凳、电话、打字机也被洗劫一空。一车皮一车皮的破家具和无数碎玻璃向西开去,对苏联来说,破铜烂铁也是宝贝。

   日本战俘的一切值钱东西全被抢走,连镶的金牙也被撬掉。奸淫、掳掠、杀人成了常见的事,但这些暴行却不是出于仇恨或复仇。这些征服者象他们的先辈阿狄拉 [ 译者注:侵入罗马帝国的匈奴王,公元约406-433。 ] 和匈奴人一样,是在享受战利品。

  

   失去理智的抵制投降的精神并没有随畑中和宇垣的死亡而死亡。八月二十二日黄昏,十个自称“尊皇攘外义军”的青年,头上缠着白布条,占领了美国大使馆能看得见的爱宕山。当局派警察想把他们驱散,但他们却用手枪和手榴弹威胁包围他们的警察。在倾盆大雨中,他们手挽着手,高唱国歌,三呼“天皇陛下万岁!”之后,五颗手榴弹几乎同时爆炸,十人倒卧在地,全部炸死。他们的为首者留下了一句绝命词:“山河失陷,蝉雨妄然。”几天后,三个业已身死的反叛者的妻子也登上爱宕山顶自杀。两人死亡,在自我毁灭的浪潮中,属于佛教某教派的十一名运输将校在皇宫前自杀,十四名青年学生在代代木练兵场切腹。

   其他反叛者继续零零星星地袭击一些通讯中心。一名少佐和某通信学校的六十六名士兵短暂地占领了日本广播协会在川口的电台。约四十个子民,包括十名妇女在内,夺取了松井广播站,然后袭击邮局、发电厂、当地报馆和县政府。

   美军不久将占领日本的消息宣布后,又引起新的恐惧和不安。谣言四起,不着边际,老百姓惊慌失措。有的说中国人正在大阪登陆,有的说数以千计的美军已在横滨奸淫掳掠。姑娘们和值钱的东西都被撤至乡下或山里。报纸连篇累牍地忠告人们应该如何与美军相处。他们对妇女说:“夜间切不可出门。手表等贵重物不要带出去。遇到强奸的危险时,要显出威严的态度,不要屈服,要呼救。”报纸告诫她们小心,不要有“挑逗行为”,例如抽烟、不穿袜子之类。有些工厂还给女工发了毒药丸。

   八月二十八日天亮后不久,四十五架C-47飞机飞临富士山,载来美国的先遣部队,由麦克阿瑟的参谋之一查尔斯·坦奇上校指挥。领头的一架飞机在厚木机场着陆,停稳后,第一个踏上日本国土的征服者就是坦奇上校。在停机坪一端,一群日本人呐喊着朝他涌来。他当时想,这群疯子就要把他砍死了。这原来是一群接待人员。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走上前来,自我介绍是有末精三中将 [ 作者注:两小时前,有三架蓝色的美国战斗机曾向厚木机场飞来,其中一架扔下一根大管子,有末呆若木鸡地站着,眼睁睁地看它掉下来。他生怕这是要求战争的美国激进分子干的。这根管子掉在草地上,没有爆炸。人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抬到有末跟前,他发现末端有个螺帽。他们把螺帽卸下,使之“不能爆炸”。管子里面有一卷布,原来是一面十五英尺长的横幅,上面写着: ] [ 注:欢迎美国陆军 ] [ 注:美国海军陆战队赠 ] [ 注:附有一张纸条,要求把这面横幅挂在飞机库的一侧,让麦克阿瑟的军官们下飞机时能看见。由于“害怕引起反感和麻烦”,有末下令把横幅藏起来。 ] 。坦奇和有末向接待区的一个帐篷走去时,日本摄影人员和美国通信兵的摄影师不断拍照,几乎把每一步都记录了下来。进帐篷后,有末请他喝橘子水,坦奇脸色立刻惨白。为了表示没有下毒,有末将军自己先喝了一杯,坦奇只呷了一口。

   厚木机场不到四十八小时就被美国第十一空降师占领,该师的四引擎运输机一连几个小时每两分钟就降落一架。机场刚被占领,远处天际又出现一架C-54飞机。它是“巴丹号”,载运的是陆军上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麦克阿瑟和他的军职秘书邦纳·费勒斯准将在飞机上正讨论日本的命运。费勒斯曾到过日本无数次。“很简单,”麦克阿瑟说,“我们将运用日本政府这个工具来实现占领。”别的不说,他要给日本妇女以选举权。

   “日本男人会不高兴的。”

   “我不管。我要使日本军方名誉扫地。妇女不要战争。”

   这架大型运输机于下午二时十九分降落。第一个步出机舱的是麦克阿瑟。他在舷梯上端停了一下,费勒斯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这就是结局。”他点燃大烟斗,叼着它下了飞机。几小时前先行抵达的艾克尔伯格将军走上前与麦克阿瑟握手,“鲍勃,”麦克阿瑟说,“从墨尔本到东京的路途真是漫长,不过,这好象是到了终点。”

   一排破烂不堪的汽车等待在机场上准备把麦克阿瑟一行送到横滨临时司令部去。开道车是一辆红色消防车,这使考特尼·惠特尼将军想起图纳维尔的无轨电车。消防车行驶时发出惊人的爆裂声,车队跟着消防车,铿锵铿锵地徐徐开上前往横滨的十五英里旅程。沿途站岗的日军几乎有三万人,全都背朝麦克阿瑟。

   美国人在新大光明旅馆安顿下来,这是一家豪华的饭店,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后建造的。晚饭时,惠特尼警告他的上级说,牛排里可能下了毒。麦克阿瑟大笑,说“那就谁也别想活了”。当晚,他对聚集在他房间里的军官说:“弟兄们,这是军事史上最大一次冒险。我们现在坐在敌人的国土上,我们只有这么一点军队,要看管住十九个全副武装的师,还有七千万疯子。只要走错一步,阿拉摩 [ 译者注:阿拉摩是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的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一八三六年圣安纳将军率领的四千名墨西哥军包围了它,得克萨斯人坚守到最后只剩戴维·克罗克特等五人。他们答应如果不杀他们就投降。圣安纳同意,后来却把他们杀掉。 ] 就会象主日学校的郊游一样!”

   次日,温赖特中将从满洲的一个战俘营里乘飞机到达。麦克阿瑟正进晚餐,听说温赖特到了大厅,便立刻下楼去迎接巴丹战役中著名的幸存者。这个比任何美国指挥官损失的部队都要多的军官,形容憔悴,苍老不堪,头发雪白,骨瘦如柴,军服又大又宽,还拄着手杖。看见麦克阿瑟,他笑了一笑。麦克阿瑟拥抱他,他却说不出话来。“得啦,瘦皮猴,”麦克阿瑟百感交集地说,然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温赖特只哽咽地说出两个字“将军”。摄影师拍照时,他才说出话:他认为放弃菲律宾投降是不光彩的 [ 作者注:麦克阿瑟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他听见这句话时“大为震惊”。显然他已忘记他在一九四二年给马歇尔的电报中关于温赖特的话,其中有一封电报宣称他认为他的继任人(温赖特)“暂时精神失常”。 ] 。但麦克阿瑟向温赖特保证,可以满足他提的任何要求。

   “将军,我现在只想指挥一个军团。”温赖特用沙哑的声音说。“这是当初我一开始就要求的。”

   “哎,吉姆,你要的话,你原来的那个军团仍归你指挥。”

   只有一支象征性的部队派到已成废墟的东京。随军前往的记者们首先要采访“东京玫瑰”。美国记者哈里·布伦迪奇和克拉克·李通过一个名叫山下的日本记者终于找到了她。九月一日上午,山下把她带到帝国饭店。她穿西式长裤,梳着辫子。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严肃的年轻人,是个葡萄牙与日本的混血儿。

   “这是伊娃·户栗伊久子,你们的‘东京玫瑰’。这是她丈夫菲利浦·阿基诺。”

   “你真是‘东京玫瑰’吗?”布伦迪奇问。

   “只此一个,”她微笑着说。

   布伦迪奇答应给她二千美元,要她根据他预先起草的提要用第一人称为《世界主义者》杂志撰写一篇专稿,不过有一个条件——在稿子发表前,她不得与其他记者接触,包括陆军情报部及中央情报中心人员在内。她同意了。布伦迪奇便用打字机打了一份长达十七页的提要。后来发表的,却是一个讽刺故事,说的是一个聪明、有学业成就并在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获动物学学位的年轻妇女,为了每月挣六元六角美元,把她所热爱的国家出卖给她所憎恨的国家,因为要不作宣传工作就得在一家军火工厂干活。

   在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毕业后,尽管伊娃自己不愿意,还是到日本探望正在病中的姨妈,因为她母亲病很重不能去。她发现自己几乎讨厌日本的一切,包括吃米饭和她的亲戚,但是,没等她回国,战争就爆发。她给人当秘书维持生计,后来又在日本广播协会当打字员。在一个美国陆军上尉的鼓动下——这个上尉当过电台评论员,经人劝说后同意搞他的老行当,但却是为日方工作——她同意每天向盟国军队作十五分钟的广播。由于她是个播音员,结识了不少为日本搞广播宣传的美国战俘。(他们后来被赦免,因为他们“是在可能立刻被处死或肉体遭受迫害的情形下”被迫干的。)伊娃常给战俘们带来食物、药品、香烟,总之是一切她能弄到的东西。“同思想感情跟我一样的人在一起,”她后来写道,“真是上天所赐。”

   《世界主义者》的主编发现布伦迪奇竟和一个卖国贼做交易,甚为惊讶,发电要求解释。布伦迪奇觉得讨厌,便把这份特稿转给克拉克·李。他自己另写一篇投给国际新闻社,立刻得到发表 [ 作者注:阿基诺夫人(“东京玫瑰”)被控卖国,遭到逮捕。一九四八年九月,在大陪审团开庭时,李和布伦迪奇“把罪名推到教唆‘东京玫瑰’去搞广播的那个陆军上尉身上”——在他们看来,他比她更有罪——陪审团于是要求对上尉和“东京玫瑰”二人起诉。陪审团随后得到通知说该上尉不属于法庭管辖权下,便拒绝对她起诉。原告向陪审团保证该上尉也会受到法律制裁,她于是受到审判,定为卖国贼罪,判十年徒刑,罚款一万美元。该上尉却始终未受审,相反,还晋升为少校。 ] 。

  

   在福雷斯特尔的怂恿下,正式投降仪式于九月二日,即麦克阿瑟抵达日本后三天,在停泊在东京湾的战列舰“密苏里号”上举行。杜鲁门对这个选择特别高兴,因为世界上四艘最大的战列舰之一“密苏里号”是以他的故乡密苏里州命名而且是由他的女儿玛格丽特授名的。

   九月一日,在“密苏里号”炮长霍勒斯·伯德中校指挥下,在该舰的甲板上进行了预演。他集合三百名水兵充当战胜国代表,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到乐队演奏《海军上将进行曲》表示尼米兹抵达时出了点纰漏。“尼米兹”没有上场。扮演尼米兹的外号叫“双胆”的身材魁梧的水手长忘了他扮演的角色。他一动不动茫然地站在那里,搔头抓脑。“真见鬼!”他诚惶诚恐地说,“我当海军上将!”

   次日清晨,天色迷朦,凉气袭人,伯德中校大失所望。约七时三十分,开来一艘驱逐舰,世界各国记者争先恐后地爬上“密苏里号”。给每个记者都指定了一个位置,只有心惊胆战的日本记者不敢动。俄国人特别吵吵嚷嚷,象“野人一样”在舰上瞎逛。

   对于美国人,他们此时此刻不由得回想起记忆犹新的往事。《纽约时报》记者罗伯特·特朗布尔永远也不会忘记珍珠港被袭那天早晨的狂热情景,那时他在檀香山一家报馆工作。在战列舰“密苏里号”上负责各电台广播的韦伯利·爱德华兹也绝不会忘记这点。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在檀香山电台宣布“这是千真万确的”就是他。

   一艘驱逐舰开到“密苏里号”旁边,盟国海陆军将领,包括哈尔西、赫尔弗里希、特纳、珀西瓦尔、史迪威、温赖特、斯帕茨、肯尼和艾克尔伯格等,走下驱逐舰转上“密苏里号”。八时零五分,尼米兹登上“密苏里号”,接着是麦克阿瑟。舰上的人都心情激动,这两位高级将领的到达,大家都没有觉察。伯德连忙抢到他们前头,高喊“诸位,麦克阿瑟将军和尼米兹将军到!”谁也没有理会伯德。伯德没有办法,只好高喊“全体立正!”聚集在舰上的海陆军将领刷地马上立正。舰上立时寂静下来,连波浪拍打军舰吃水线的声音都可听到。

   此时,为纪念飞艇“希南多号”的艇长而命名的“兰斯多恩号”驱逐舰栽着十一名日本代表驶来。日本人关于应由谁当首席代表的问题,曾经发生过争论。如果让皇族、新首相东久迩去受这种耻辱,那是无法容忍、不堪设想的;而曾经为和平冒了两年生命危险的近卫,也不愿意使自己在这一时刻蒙受羞耻。这个繁重的责任于是落到新任外相重光的身上。重光觉得这是个“痛苦但有利的任务”,对于天皇委任他领队感到荣幸。陆军参谋总长梅津被迫参加,那是天皇亲自敦请的。海军军令部总长丰田令他的作战部长富冈海军少将代理出席。“仗是你打输的,”他说,“所以该由你去。”富冈默默地服从,但已经打定主意在投降仪式后切腹。

   日本代表上舰后,甚至不能确定该用什么样的礼仪。他们应该敬礼呢,鞠躬呢,握手呢还是微笑?他们的顾问马希比尔曾告诉军人敬礼,文官只用脱帽鞠躬,“我建议你们大家脸上显示出漫不经心的神色。”

   八时五十五分,马希比尔领着一名头戴高礼帽、身穿燕尾服系阔领带的日本文官登上“密苏里号”。这位文官上扶梯极为艰难,每走一步就得呻吟一声。他就是重光葵,他的左腿多年前在上海被暗杀者的炸弹炸断。他的假腿使他步履艰难,十分痛苦。站在上面的伯德原以为戴高礼帽后面那个面容沉郁的将军会搀扶他一把。那个将军是梅津,他把重光看成是可恶的“巴格多利奥”,不理会他的苦楚。伯德走下去伸出一手。重光摇了摇头,但后来还是美国人帮了一把。

   从后甲板到举行仪式的前甲板的扶梯这一段痛苦的路程,使重光成了所有人注意的中心。有个美国记者注意到,观看的人都以“一种残酷的满足感”注视着他。伯德想再帮重光一把,但遭到拒绝。重光自己狼狈地爬上扶梯,他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日本代表团站好位置后,全体立正倾听舰上牧师的祈祷。扩音器里播送《星条旗不落》时,大家依然立正。以后便是长时间的停顿。此时,加濑俊一(先前是松冈洋右的秘书,此时是新外相的秘书)发现在附近的舰壁上画着好几个小小的太阳旗,显然这是击落或击沉的日本飞机和潜艇数的标志。他数着数着不禁喉头哽噎。站在他旁边的富冈少将则处在惊奇与愤怒之中——惊奇的是美国人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蔑视日本人,愤怒的是苏联代表竟在场。苏联人部分也是亚洲人,对日本人请它调停和平不但置之不理,反而在背后从满洲捅了一刀 [ 作者注:同一天,斯大林元帅向俄国人民发表重要讲话。他说,他们有一笔特别的帐要跟日本人清算,因为日本人夺走了萨哈林岛的南部,又在一九○四年加强了对千岛群岛的控制。 ] [ 注:“然而,在一九○四年,俄国军队在日俄战争中的战败,给我国人民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它是我国荣誉的一个黑点。我国人民充满信心等待打败日本的时刻,以便把黑点抹掉。我们老一辈人等待这一天等了四十年,现在等到了。今天,日本承认自己战败,在无条件投降的文件上签了字……” ] 。

   麦克阿瑟将军到场,他与尼米兹、哈尔西一起精神抖擞地走过甲板,来到一张桌子旁边,桌上铺满文件。英国人主动提供了一张在日德兰战役中使用过的桌子,但是因为太小,伯德换了一张破烂的饭桌,上面铺了一块还有咖啡斑点的绿绒布,咖啡斑点则用文件盖住。温赖特和珀西瓦尔走到麦克阿瑟旁边,在桌子后面站着。

  “我们,各交战国的代表,”麦克阿瑟说,“聚集在这里,签署一个庄严的协定,从而使和平得以恢复。涉及截然相反的理想和意识形态的争端,已在战场上见分晓,因此,我们无需在这里讨论或辩论。作为地球上大多数人民的代表,我们也不是怀着不信任、恶意或仇恨的精神在此相聚的。我们胜败双方的责任是实现更崇高的尊严,只有这种尊严才有利于我们即将为之奋斗的神圣目标,使我们全体人民毫无保留地用我们即将在这里正式取得的谅解,忠实地履行这种谅解。”

   麦克阿瑟的话里没有怨恨或复仇之意,这使富冈深受感动。曾陪同松冈前往柏林和莫斯科的永井八津次少将目不转睛地看着麦克阿瑟。与梅津相比,他看起来多年轻多健康!是不是因为战争失败的心理影响使参谋总长未老先衰呢?曾在先前投降仪式上任过翻译的杉田一次大佐,也凝视着另一位盟军军官珀西瓦尔将军。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两人都显然想起了在新加坡福特汽车工厂里那次痛苦的经历。

   “我本人的真诚希望,”麦克阿瑟继续说,“其实也是全人类的希望,是从这个庄严的时刻起,将从过去的流血和屠杀中产生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产生一个建立在信仰和谅解基础上的世界,一个奉献于人类尊严、能实现人类最迫切希望的自由、容忍和正义的世界。”

   几乎是应验似的,乌云散开了,富士山的山峰在远处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麦克阿瑟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一张椅子。重光一拐一拐地走上去,坐了下来。他不知所措地摸摸帽子、弄弄手套和手杖,给人以拖延时间的印象。哈尔西真想给他一个耳光,并说:“快签!他妈的!快签!”然而,麦克阿瑟却看出重光是弄糊涂了,便转身对他的参谋长严肃地说,“萨瑟兰,告诉他签在什么地方。”重光签了字。接着梅津僵直地走上去,连坐也不坐就草草签上自己名字。麦克阿瑟用另外的笔以盟国最高司令的身份签了字。然后,尼米兹和其他盟国代表分别代表本国签字:徐永昌将军代表中国、布鲁斯·弗雷泽爵士海军上将代表联合王国、杰列维扬科中将代表苏联、托马斯·布莱梅将军代表澳大利亚、穆尔·戈斯格罗夫上校代表加拿大、雅加·勒克莱尔将军代表法国、赫尔弗里希海军中将代表荷兰、艾西特爵士空军中将代表新西兰。

   这个场面的庄严气氛有那么一会儿遭到破坏。有个喝醉了的代表——不是美国人——冒冒失失地开始向日本人做鬼脸。重光看了他一眼,毫无表情而故意慢吞吞地戴上帽子,其他日本文官也学他的样。马希比尔想,这可能是巧合,但这也是充分说明东方人的难以捉摸的实例。

   签字完毕后,麦克阿瑟再次发表讲话。“让我们祈祷,”他说,“和平已在世界上恢复,祈求上帝永远保佑它。仪式到此结束。”他走到哈尔西跟前,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伯德就在附近,听见麦克阿瑟说:“比尔,那些飞机究竟在哪里?”远处传来飞机的隆隆声,似乎回答了这个问题。数千架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飞机和B-29从“密苏里号”上空飞过,阵势雄伟、壮观。

   麦克阿瑟离开举行仪式的甲板,来到另一个麦克风前,向美国发表广播演说。“今天,炮口沉默,”他说,“一个极大的悲剧已经结束。一个伟大的胜利已经取得。天空不再降临死亡,海洋只为商业效劳,任何地方的人都在阳光下行走。全世界一片安宁和平。神圣的任务已经完成……

   “一个新的时代已经降临。连取得胜利的教训本身也带来为未来的安全和文明的生存的深切关注……军事联盟、力量对比、国与国的结盟,全都失败了,剩下唯一的道路是要用战争来考验的道路……

   “现在,战争的巨大破坏性消除了这种选择。我们已经有过最后的一次机会。如果我们不制订出某种更伟大、更公平的制度,那末,最后的大冲突就会来到我们的大门口……”

   麦克阿瑟的言词真实地保证,美国将以谅解和同情的态度对待战败了的敌人。在日本各地,国民也开始从不堪忍受的痛苦命运中恢复过来。“如果允许痛苦和耻辱在我们头脑中滋长出将来报仇雪恨的阴暗思想,”《日本时报》用这样的言词奉劝它的读者,其用意在于鼓舞人心,并证明是预言性的。“那么,我们的精神就会不正常,就会变得卑鄙不堪……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痛苦和耻辱用于鞭策自我反省和改革,如果把这种自我反省和改革作为伟大的建设的动力,那么,就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我们在失败后的灰烬上重建不受旧的残渣影响的光辉灿烂的新日本,一个能够维护自己的骄傲、赢得世界尊敬的新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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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